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专政之美和水泥中的蝴蝶之谜(第12/15页)
有什么能救我?一些电话救了我。一个女友来电话说:“要是把你送到西伯利亚去,不必害怕。那里可美了。”(笑)她当时正在西伯利亚旅游,可喜欢那里了。表姐也从基辅打来了电话:“到我们这儿来吧。我把钥匙给你,可以在我们的别墅躲避一下。在这里没有人能找到你。”“我又不是罪犯,我不会躲起来的。”父母每天都打电话来:“你在干什么?”“在腌黄瓜。”我那时候整天在家用开水煮腌菜的罐子。心情当然很纠结。不读报纸不看电视,只看侦探小说,一本接一本地读。电视机只能带来恐惧,报纸也是。
好久都找不到工作。人人都以为我们分了党的钱,或者我们每个人都有石油管道的份额,至少也有个小加油站。反正我是既没有加油站,也没有商店,也没有摊位。那种人现在叫作“买办”。“买办”“倒爷”……伟大的俄罗斯语言里都找不到这些词汇:份子钱、兑换走廊、国际货币渠道……我们都用外语说话了。我回到学校教书,带学生们重读最喜爱的托尔斯泰和契诃夫的作品。其他人怎么样?我的同志们的命运各自不同。一位指导员自杀了,党委办公室主任得了精神分裂症,在医院躺了很久。有人成了商人——区委第二书记成了电影院院长。还有一个区委指导员成了牧师。我跟他见过面,谈了好久。人可以等待第二次生命。我很羡慕他。想起来了……我还在一家画廊工作过,我记得,有一幅画,画面很亮很亮,一个女人站在桥上看着散发着光芒的远方。看着这张油画,我久久不想离开,离开又转身回来,她太吸引我了。我也可以有另一种生命。只是我不知道,那时候又会是怎样的一种生命?
安娜·依琳尼齐娜:
我被轰鸣声惊醒,打开窗户。这是莫斯科吗?首都街道上停满了坦克和装甲车。听广播!我赶快打开收音机。正在广播《告苏联人民书》:“祖国正面临危亡……陷入暴力和不法行为的深渊……要清除市面上的犯罪……终止目前的混乱时期……”戈尔巴乔夫到底是由于健康原因辞职了,还是被逮捕了,一切都不得而知。我打电话给人在别墅的丈夫:“国家发生政变了,权力落在了……手中。”“傻瓜!快放下电话,他们现在就会把你抓走。”打开电视,所有频道都在播放芭蕾舞《天鹅湖》。我眼前浮现出另外一组画面,我们全都是苏联宣传培养出来的孩子:智利圣地亚哥……总统府在燃烧,萨尔瓦多·阿连德的声音……电话开始不断打来:城市里全都是军事装备,坦克已经开上了普希金广场和大剧院广场。当时正好我婆婆到我家来做客,她吓坏了:“不要上街啊。我是在独裁下生活过的人,我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我不想生活在独裁下!
丈夫下午从别墅回来。我们坐在厨房,抽了很多烟。害怕电话被窃听,都把枕头压在电话上。(笑)在此之前,我们读了很多表达不同政见的文学作品,也听了很多言论。此时正恰逢其时,获益匪浅。我们好不容易吸到了一点儿新鲜空气,现在窗户却又砰的一声关闭了,又把人赶回笼子,又把我们砌在了沥青马路中。我们将如同水泥中的蝴蝶……我们又想起不久前发生在其他地方的一些事件,想起第比利斯示威怎样被警察用工兵铲驱散,想起维尔纽斯电视中心的风暴[17]……“当我们读沙拉莫夫和普拉托诺夫[18]的时候,”丈夫说,“内战已经开始了。以前人们在厨房里争论,到广场去集会,现在要互相开火了。”情绪就是如此,某种灾难在降临。收音机一直开着,转啊转啊——到处都是转播音乐,古典音乐。突然间,奇迹出现了!俄罗斯电台说话了:“依法选举的俄罗斯总统被中止权力。这是一场厚颜无耻的政变企图……”我们从广播中得知有数千人已经走上街头,戈尔巴乔夫处于危险中。出去还是不出去,这不需要讨论了。出去!婆婆先是劝我说:“你疯了,为孩子想想吧,你要去哪里啊?”我无话可说。当她看到我们收拾好东西一定要去的时候,又说:“既然你们这么傻,哪怕带上些苏打水溶液呢,一旦施放瓦斯,你们可以用湿纱布捂到脸上。”我就准备了一个能装三升苏打溶液的罐子,又把一张床单撕成碎片。我们还把家里所有的食物都带上了,从橱柜取走了所有罐头。
很多人和我们一样走向地铁站,也有人在排队买冰激凌,买鲜花。我们经过一对快乐情侣身边时,听到他们在说:“如果我们明天因为坦克的阻拦而不能去听音乐会,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们。”迎面跑来一个男人,穿着内裤,拎着一个袋子,袋子里面都是空瓶子。他追上我们问:“建设大街怎么走,可以指个路吗?”我告诉他从哪儿向右转,然后继续往前走。他说谢谢。他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只要去扔空瓶子。这和1917年有什么不同吗?一些人在开枪,另一些人在舞厅跳舞。而列宁在装甲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