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专政之美和水泥中的蝴蝶之谜(第11/15页)
在一个普通的公共住宅,五个家庭住在一起,二十七个人,共用一个厨房和一个浴室。有两个女邻居是朋友:一个有五岁的女儿,另一个是独身一人。在公共住宅中,很常见的事情就是互相监视和偷听。房间只有十平方米的人,就嫉妒那些有二十五平方米房间的人。生活……就是这样啊。于是有一天夜晚“黑乌鸦”来了,那个有小女儿的女人被抓走了。她被带走之前,还对自己的女邻居喊:“如果我回不来,请好好照看我的女儿。不要把她送到孤儿院。”于是她的女友就接手了那个女孩,房间也转到了她的名下。女孩开始叫她妈妈,安妮雅妈妈……十七年之后,真正的妈妈回来了。她感激得把女友从手到腿脚吻了个遍。童话通常都应该在此结束了,可是生活却有其他的结局,并不是幸福结局。在戈尔巴乔夫时代,档案开放后,上面来人问这位当时的劳改营女囚犯:“您想看看自己的档案吗?”“我想。”她就拿起了自己的案宗,打开一看……最上面一行是告发者,那么熟悉的字迹……原来就是自己的邻居女友,“安妮雅妈妈”,就是她告的密……您懂了吧?可是我不明白。而那个女人——她也无法明白。回到家里之后,她就上吊自杀了。(沉默)我是无神论者,但是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上帝……我记得……我记得爸爸说过的话:“劳改营可以忍受,不能忍受的是人。”他还说过:“要是你今天死,明天就会轮到我,我不是在劳改营里第一次听到这些话,是从我们的邻居卡尔普沙那儿听到的。”卡尔普沙一辈子都和我父母吵架,就因为我们家的鸡踩踏了他的小菜园。他还拿着猎枪跑到过我们家窗户下。(沉默)
8月23日,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的成员被捕了。内务部长普戈开枪自杀。自杀之前,他先打死了自己的妻子。人们高兴地欢呼:“普戈自杀了!”阿赫罗梅耶夫[16]元帅在克里姆林宫他自己的办公室里上吊自杀。还有一些离奇的死亡……苏共中央总务部长尼古拉斯从五楼窗户跳了下去,自杀还是他杀?这至今还是人们纷纷猜测的未解之谜。(沉默)怎么活下去?怎么敢上街?只要一上街,就会和别人碰面。我那几年都是独自生活。女儿嫁给一个军官,去了符拉迪沃斯托克;丈夫死于癌症。每天晚上我独自回到空空的公寓。我不是一个弱者,但是想得太多,难免害怕……一些想法总是出现,说实话……想法很乱……(沉默)有一段时间我们还是到区委上班,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看电视新闻,等待着事态发展,也抱有一些希望。我们的党在哪里?我们列宁的党是战无不胜的!世界崩溃了……有一个集体农庄打来电话说:一群男人带着镰刀和干草叉子,还有猎枪,聚集在农庄的办公室外,要捍卫苏维埃政权。“一号”下令说:“让人们都回家去吧。”恐惧……我们所有人都害怕,也有些人情绪很坚定。我知道几个这样的事实。但我们还是有畏惧感……
果然有一天,有人从区委会打电话来了:“我们必须查封你们的办公室。给你们两小时过来收拾东西。”(她说到这儿难掩激动)只有两小时,两小时……所有房间都要被一个专门委员会查封。那些民主分子,其实就是一个什么锁匠、一个年轻记者,还有一个已经有了五个孩子的妈妈,我之前就在集会上认识她了。她常常写信给区委,给报社投诉……因为她家人口多,住的板房很简陋,就到处找人要求一套公寓,也到处骂共产党。我记得她的模样……她这时候真是兴高采烈了。当他们来到“一号”的办公室时,第一书记抓起一把椅子扔向他们。在我的办公室,一个委员会成员走到窗口示威似的撕开窗帘,就是为了我不能把窗帘带回家去,是吧?我的上帝!他们还逼着我打开钱包检查……几年后我在街上又遇见这位五个孩子的母亲。甚至我现在还记得她的名字:加琳娜·阿芙杰伊。我问她:“您得到公寓了吗?”她朝地区政府大楼挥舞着拳头说:“这些流氓欺骗了我。”我继续说……接下去怎么样了?……对,在区委大楼的出口,一大堆人等待我们:“把共产党员送上法庭!马上把他们赶到西伯利亚去!”“现在要是有机关枪,就朝那些窗口扫过去!”我一转身,发现身后有两个醉醺醺的男人,就是他们在大喊机关枪。我回答说:“你们教我一下吧,我就自己开枪了。”一个警察站一边,假装什么也没听见。这警察也是我的熟人。
那段时间总有一种感觉……背后好像总是有鬼鬼祟祟的声音……不是我一个人这样……我们区委一位指导员的女儿在中学读书,她班里有两个女孩子来找她说:“我们不能再和你交朋友了,因为你爸爸在区党委工作。”“我爸爸是好人。”“好爸爸不会在那种地方工作。我们昨天参加了集会……”只有五年级的孩子啊,已经是雨果笔下的野孩子伽弗洛什,准备去运送子弹匣了。“一号”突发心脏病,没有来得及送到医院,死在了急救车上。我以为像以前一样,会有很多人送花圈,哀乐乐队。实际上却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什么人来。送葬者只有我们一群同志。他的妻子想在墓碑上刻上镰刀和铁锤,第一行字是苏联国歌的歌词:“自由的共和国,牢不可破的联盟。”但人们都嘲笑她,我一直听到鬼鬼祟祟的声音。我想自己是有神经病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在商店对着我的脸大叫:“瞧,就是这些共产婆娘,毁坏了一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