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有趣的自述(第6/7页)
然而,吕梁山也不是世外桃源。天安门广场的诗词和血迹,震动了全国,在这深山僻谷中也引起种种不安。我回到北京,在北京经历了唐山地震的惊骇。我一个在安徽合肥教书的妹妹邀我去避震。我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安徽。因为我是“北京来的作家”,颇受照顾。我结识了很多当年新四军时代的地方干部,也结识了很多“火箭干部”和“小辫书记”。对一个以描写人生,时代为己任的作者来说,在中国,造反派的发迹史,同老干部的斗争史,都是值得一听的。
粉碎“四人帮”以后,我接着写《光明与黑暗》。按最初的设计,这是一部共分九卷的长篇小说,它描写一九七五年农业学大寨运动中,一个县委内部各种力量的斗争。其中就有各种类型的老干部,也有造反起家的“革命领导干部”。我闭门不出,昼夜执笔,想以这部新作去迎接粉碎“四人帮”以后的文艺春天。谁知出版《万年青》的事又被翻了出来。
十
首先是查那封信,查那封信是通过什么“线”送上的。我丈夫在《人民日报》工作,便怀疑我的信是通过他经当时把持《人民日报》领导权的鲁瑛送上去的。其实,他们猜错了。正因为我丈夫在《人民日报》工作,当时,“四人帮”正在《人民日报》发动一场斗争:“批判以胡绩伟、王若水为代表的‘一股邪气、一股力量’”。我丈夫不幸也被视为“邪气”。我躲还躲不及,怎敢沾边?说来有趣,不知凭第几感觉的小心,那寄挂号信的小条竟被留了下来。这时,拿了出来,双手奉上,并“供出”中央办公厅那两位同志姓名,请组织上详查。
其次,因为我去了一趟安徽,结识一些“火箭干部”和“小辫书记”,便让我写“交代材料”。(必须说明,人家说不是交代材料,只是为我好,什么事总是说清楚好些。)所幸我那时笔头勤快,每天都记日记,便把几月几日上午在哪儿,见到谁,谈了些什么;下午又到哪儿,见到谁,谈了些什么,一一交代得十分明白,写了一万多字的材料。后来,听安徽的朋友说,曾有人沿着我当年“走过的路”先后走了两遭,详细探查。结果大概未曾发现有什么阴谋活动,也就没有再来找我了。至于那“交代材料”和“外调材料”是否销毁或者还保存在什么地方,我就不得而知了。多少年以后,倘若我的作品还有读者,倘若还有人有兴趣研究我和我的作品,说不定会从什么地方找出这些“珍贵史料”,也未可知。
此外,还有人说,《万年青》里一个支部书记名叫江春旺,一个生产队长名叫邓万举,这部小说是吹捧江青、攻击邓小平同志的。这真叫我欲哭无泪,欲笑不能了。我写的是一个村子的事情。中国农村很多是两大姓或几大姓。我写的这个村子里,江、邓两大姓。姓江的有好人也有坏人,姓邓的有好人也有坏人。怎么能这样地“联想”呢?万幸的是,江春旺是男性,邓万举也不是“走资派”,要不然,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后来,终于证明了我的清白。这可是一件大好事。然而,却通知我停止创作假,限期上班,否则停发工资。我向出版社告急。出版社小说北组负责人李景峰同志、责任编辑孟新禄同志忙去说情,并作检讨,检讨他们没有给我办续假手续,是他们的过错。(其实,从来没有人说过需要办这类手续,都是满口支持这个人去写小说的呀。)然而,一切努力都无效。一九七七年四月,我每月五十六元工资开始停发。
就在停发工资的困境中,我写完了《光明与黑暗》。第一部,于一九七八年七月出版。接着我写了《永远是春天》和《人到中年》。有不少人问我:“《人到中年》里有没有你自己的生活感受?”以前我总用“外交辞令”含混过去。现在还是说出来吧:当然是有的。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我就是啃两个冷烧饼,就一杯白开水,伏在三屉桌上写东西的。
我们的社会还是温暖的。很多相识、不相识的同志为我抱不平,在这样那样的会上替我呼吁。还有不少同志为我四处说情,希望有关方面收回成命。我对这些同志的关怀始终铭记在心。有时,我也为生活拮据,不得不向人借贷而烦恼。有时,我又觉得很难理解。当时一些干部支持这个作者深入生活,继续写作是对的,怎么又出来这么档子事儿呢?
一九七九年初,中共中央宣传部领导同志在报上发表了一段谈话。有一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意思是说中宣部是作家的后勤部、参谋部。我忽然觉得应该给“后勤部长”写封信。当年,《万年青》是在“中央”的干预下出版的;现在,我为《万年青》的出版写了那样一封信算不算错误,该不该扣发工资,看来也只有请中央裁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