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有趣的自述(第5/7页)

不久,这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批林批孔”中又杀出一个“批‘走后门’”,矛头也是针对老同志的。我那篇小说又被造反派抓住了,说它不是从邮局投递,经“前门”进来,而是从严文井同志的“后门”进去,勒令严文井同志从什么门进来的,还从什么门退回去。在这种压力之下,主管这部小说的王致远同志一气之下“出差”去了,严文井同志只好把原稿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一个字也没有写,给我退了回来。

这对我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它不仅意味着我十年的心血,付诸东流,而且意味着我被取消了出书的资格。今后,我写得再多,再好,也不会有出版社出我的书了。而对我来说,写作就是我的生命。

我甚至觉得没法活下去了……

一个人业余时间搞点创作,不仅要付出很多额外的辛劳,而且要遭到很多白眼。在有些人看来,这叫作“不守本分”,“想入非非”,起码也是“个人主义”、“名利思想”。为了免遭讥讽和嘲弄,我和许多业余作者一样,在开始写作时是“保密”的,偷偷地写。等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来单位替我请创作假,才把“秘密”公开出来。现在,临到发稿前夕,书又不能出了,这,等待着我的将又是什么?

我怎能忍受这样的打击!

在走投无路中,我给当时在中央把持文艺大权的那个人写了一封信。事关政策问题,她不表态,下边谁敢做主。附带说一句,这封信是从离我家最近的北京北新桥邮局挂号寄去的。

过了十天,中央办公厅来了两位同志找我,谈话地点是在第五中学党支部办公室。这两位同志了解我的家庭情况,问了我父亲生前所在单位,他的档案现在什么地方,并让我把小说原稿送交中央办公厅信访组。我记得非常清楚的是,临走时他们对我说:“你要相信党对知识分子的政策。”我只说了一句话:“如果不相信,我就不敢写这封信。”

又过了一段时间(大约四十天),人民文学小说北组的同志跑来告诉我,中央办公厅已把小说原稿寄到出版社,上面有批示,大意是:“小说基础是好的。作者本人没有问题。出版社应该帮助修改出版。”并说当时在中央把持文艺大权的那个人在批示上画了圈。(这“批示”我至今没看过,听说人民文学出版社曾传达过的。)

这样,《万年青》又重新列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出版计划。这对出版社那些造反的勇士们是小小的一棒。而对于那些“效法孔老二克己复礼”的老同志来说,则是一个解脱。他们不必再为我承担“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的罪名了。由于类似的原因从出版社计划中被除名的一批小说,也得到大赦。不幸的是,粉碎“四人帮”以后,由于这批书的出版,有些作者和出版社的同志又挨了一次整。

对我来说,《万年青》冲破了如此巨大的阻力,终于能够出版,可谓万幸。但这本书的出版后来又使我经历了长久的磨难,却是始料不及的。

当重返人民文学出版社,洽谈进一步修改《万年青》时,我格外谨慎小心,生怕言行稍有不当,又被“造反派”节外生枝,再次发起攻势。更怕那些掌权的大人物出尔反尔,撕毁前言。出版社的同志、特别是小说北组的同志,也为我这一状告准了感到高兴。他们也是谨慎小心的,不敢因为重新获得编书的权利而稍露喜色。我们彼此合作,只求平平安安地出书。这样,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同志和我结成了患难之交。

一九七五年九月,《万年青》出版,我所在的学校和学校所在的教育局、区委对我的创作都是非常关怀和支持的。他们不但给了我创作假,区里的一些同志还把《万年青》的出版,作为他们工作的成绩,并请我介绍经验。我“谦虚地”谢绝了,一次也没讲过。只希望继续给我创作假,重返山西农村深入生活。承蒙他们关照,一九七六年初,正月初四,刚过了春节,我就来到了吕梁山。

我“成功”了吗?我不知道。我只希望离开乱纷纷的北京城,离开那些真真假假的恭维。我愿意回到安谧的农村去,回到给了我那么多生活乳汁的农民中去。我在那里见了很多老朋友,他们已经从基层干部成长为县委的领导干部。这使我有机会结识了很多县委书记,同他们一起开会,一起下乡,一起去大寨参观。略知他们的苦衷和在夹缝中为民谋利的种种斗争艺术。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光明与黑暗》和中篇小说《赞歌》等,就是在那一段生活的基础上写成的。当然,我也接触了很多农民,经常驱车在吕梁山积雪的山谷中。中篇小说《白雪》中所描写的山区,就是我那时生活的环境。我很喜欢那里的恬静。置身在那遥远的天际,忘却了很多尘世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