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14/14页)
王厨辞职以后,约了李厨在亮马桥开了一家官府菜馆,取名尚书园。什么尚书,有人说王尚书,有人说李尚书,不一而定,反正都是王、李二厨的胡诌。金静在烧陆家菜时,并不避讳这两位厨师,王厨是有心人,暗中偷偷学了几手,所以今日操持起尚书园来,倒也将饭菜做出了尚书味儿。
饭店的关门对三爷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他的高血压病由此见好,早晨常提着鸟笼在城根出现,逗弄着他那花一干八从鸟市上买来的八哥说话。三爷对老哥儿们说,我不缺钱花,儿子在美国,按月儿寄美元回来,我养十只八哥也不为过,最怕的是晚上拉我上饭桌……
金静一直在医院陪着林尧,二大大对俩人的关系采取听之任之的放纵态度,她希望在这个问题上,林尧走得越远越好,把柄在她手里攥着,她要为她的女儿打主动仗,实在的,她已不稀罕这位半残的姑爷了。
林尧脸上的绷带越拆越薄,其实已经可以不用缠纱布了,主要是考虑将面部完全暴露以后,林尧心理上可能无法接受这可怕的现实。其实林尧完全明白自己将变成什么模样,他将一切都考虑好了。
七月的天气已经燥热得很了,病房里没装空调,六个人一间的大屋里充满厂带看血腥味的恶臭,走廊里弥散着乙醚气息,那是才由手术室推出的病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走廊的尽头有人放开喉咙嚎啕大哭,经人阻止,很快变作压抑的啜泣,那是一个出了工伤事故的年轻工人走了,哭的人是他年轻的妻。
林尧翻身下沭,用一只眼透过纱布朦朦胧胧地向门外走去。
他出现在医院十四层的楼顶上,火辣辣的太阳正挂在头顶,天空亮得晃眼,隔着纱布林尧也感到了那一阵阵剌疼。他将纱布扯去,使面孔仰向蓝天,有意把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风拂过他的脸,他感到了它的不平整,感到了那些凸出的疤痕和深陷的眼,内心不由一哆嗦。站在楼的边沿,他向下望去,汽车在脚下小壳虫一样地忙碌奔跑着,人细密得如同大雨前的蚁群,由下面卷上一股热浪,蒸腾,酷烈,那股热浪撕咬着他的脚面、小腿,继面向上,直冲他的胸腔又终结在面部。他感到面部在阳光下充血的涨痛,没有肌肉的头颅已经容不下这阵阵涌上的血液,它变得无比沉重。他的下肢由于失血面战栗,而变得轻飘飘。他只好抬起头看天,天很蓝,有云朵在飘,这使他突然觉得十分轻松和愉快,他伸开胳膊,任着那轻松的感觉荡遍全身,有生以来他第一次体味到了人原来可以生得无拘无束,可以不必为粮食的紧缺而看父母的脸色再顾及到锅里饭的多少,不必为母亲在药锅前煞夜,不必为上山下乡返城的日子熬煎,不必为女友的怀孕而焦虑,不必为巴结领导以图分个好工作而献媚,不必为妻子出国而奔波,不必为两地长期分居的寂寞而伤神,更不必为狗熊的存活而忧虑……轻松,人难得能达到这种境界,难得让灵魂与肉体分离,林尧晃晃悠悠地向楼外迈出一条腿,只要越过那道低矮的石台,他便到了另一个世界。
一双有力的臂膀坚定地把他从后而抱住。凭气息,他知道那是谁。他说。你让我走吧她说。要走我们一块儿走广你为什么要跟我走?
因为我们已经不能分离。
我已经不是林尧了。
但你是我未来孩子的父亲。
你说什么?林尧吃惊地转过身来抓住金静。你再说一遍。
林尧,我怀孕了了金静冷静地说。你不要为了阻止我,故意骟我。
金静拉过林尧的手,掀起自己衣裳,让那手按在隆起的腹部,你的……
林尧一阵旋晕,瘫软下来。金静与他一同跌坐在平台上她紧紧地抱住了林尧,泪水哗哗地流淌下来。
林尧拍打着自己的身体,抬起头大声说。老天,你为什么就不给我个轻松!
金静将头伏在林尧的肩上,无声地淌着眼泪。突然她感到一股上升的热浪,回头望去,顿时吓白了脸,她跌坐的地点距离楼的边缘不到十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