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第4/7页)

“你在这里恨我吗?”

质夫听了她这话,才把身子朝过来,对她一看,只见她的表哥同她并坐在那里。质夫气愤极了,就拿了席上放着的一把刀砍过去。一刀砍去,正碰着她的手臂,“刹”的一声,她的一只纤手竟被他砍落,鲜血淋漓地躺在席上。他拼命地叫了一声,隔壁的那纸壁门开了,在五寸宽的狭缝里,露出了一张红白的那少女的面庞来,她笑微微地问说:

“你见了噩梦了吗?”

质夫擦擦眼睛,看看她那带着笑容的红白的脸色,怎么也不信刚才见的是一场噩梦。质夫再注意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的脸色分外地鲜艳,颊上的两颗血色,是平时所没有的,所以就问说:

“你喝了酒了吗?”

“啊啦,什么话,我是从来不喝酒的。”

“你表哥呢?”

“他还在浴池里,我比他先出来一步,刚回到房里,就听见你大声地叫了一声。”

质夫又擦了一擦眼睛,注意到她那垂下的一双纤手上去。左右看了一忽,觉得她的两只手都还在那里,他才相信刚才见的是一场噩梦。

这一天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质夫冒了微雨,拿了一个小小的藤筐,走下山来赶末班火车回N市去,那少女和她的表哥还送了他一里多路。质夫一个人在汤山温泉口外的火车站上火车的时候,还是呆呆地对着了汤山的高峰在那里出神;那火车站的月台板,若用分析化学的方法来分析起来,怕还有几滴他的眼泪中的盐分含在那里呢。

质夫拿钞票付给冰店里那侍女的时候,见了她的五个嫩红的手指,一霎时他就把五年前在温泉场遇见的那少女的纤手联想了出来。当他进这店的时候,质夫并没注意到这店里有什么人。他只晓得命店里的人拿了一杯冰激凌来;吃完了冰激凌,就又命拿一杯冰浸的红茶来,既不知道他的冰激凌和红茶是谁拿来的,也不知道这店里有几个侍女。及到看见了那侍女的手指之后,他才晓得刚才的物事是她拿来的。仰起头来向那侍女的面貌一看,质夫觉得面熟得很,她也嫣然对质夫笑了一脸问说:

“你不认识我了吗?”

她的容貌虽不甚美,但在平常的妇女中间却系罕有的。一双眼睛常带着媚人的微笑,鹅蛋形的面庞,细白的皮肤。血色也好得很,质夫只觉得面熟,一时却想不出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她见质夫尽在那里疑惑,便对他说:

“你难道忘了吗?Cafe sans souci(法文,意为无忧咖啡馆)里的事情,你难道还会忘记不成?”

被她这样地一说,质夫才想了起来。Cafe sans souci是开在大学附近的一家咖啡店,他那时候,正在放浪的时候,所以时常去进出的。这侍女便是一二年前那咖啡店的当垆少妇。质夫点了一点头,微微地笑了一脸,把五元的一张钞票交给了她。她拿找头来的时候,质夫正拿出一支纸烟来吸,她就马上把桌上的洋火点了给他上火。质夫道了一声谢,便把找头塞在她手里,慢慢地下楼走了。又在街上走了一忽,拿出表来一看,还不甚迟,他便走到丸善书店去看新到的书去;许多新到的英德法国的书籍,在往时他定要倾囊购买的,但是他看了许多时候,终究没有一本书能引起他的兴味。他看看Harold Nicolson著的Verlaine(哈罗德·尼可尔森的《佛尔兰传》),看看Gourmont(果尔蒙,法国象征派诗人)的论文集《颓废派论》,也觉得都无趣味。正想出来的时候,他在右手的书架角上,却见了一本黄色纸面的Dreams Book(英文,译作《梦书》),Fortune-teller(算命先生),他想回家的时候,电车上没有书看,所以就买定了这本书。在街上走了一忽,他想去看看久不见面的一位同学,等市内电车到他跟前的时候,他又不愿去了,所以就走向新桥的郊外电车的车站上来。买了一张东中野的乘车券回到了家里,太阳已将下山去了。

又是几天无聊的日子过去了。质夫这次从家里拿来的三百余元钱,将快完了。

他今年三月在东京帝国大学的经济学部,得了比较还好的成绩卒了业,马上就回国了一次。那时候他的意气还没有同现在一样地消沉。他以为有了学问,总能糊口,所以他到上海的时候,还并不觉得前途有什么悲观的地方。

阳历四月初的时候,正是阳春日暖的节季,他在上海的同大海似的复杂的社会里游走了几日,觉得上海的男男女女,穿的戴的都要比他高强数倍。当他回国的时候,他想中国人在帝国大学卒业的人并不多,所以他这一次回来,社会所占的位置定是不小的。及到上海住了几天之后,他才觉得自家是同一粒泥沙,混在金刚石库里的样子。中国的社会不但不知道学问是什么,简直把学校里出身的人看得同野马尘埃一般地小。他看看这些情形又好气又好笑,想马上仍旧回到日本来,但回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