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 正(第21/36页)
说完,伏在桌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德正只好赶紧赔笑,安慰她道:“文宽说,有一件顶要紧顶要紧的事,晚上要和我商量。老菩萨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向来神神鬼鬼的,我也不知他为何要请我。既然你这等疑心,晚上不去也罢。你下午有空去一趟学校,告诉他,我夜上有事,去不了,别让人家空等。有什么话,让他明天一早,到大队部来谈。”
听丈夫说得有鼻子有眼,春琴冷静下来一想,反倒觉得自己过于多心。她转身去房里匀了匀脸,回到桌边,刚坐下,就看见儿子龙冬跌跌滚滚地从门外跑了回来。三人围桌吃饭,都不说话。因见丈夫讨好似的往自己的碗里夹菜,春琴忽然停下筷子,轻声道:“也不知这尊菩萨烧的是哪炷香。上回他做出那等没出息的事来,要不是你出面替他兜下来,他这会子还在大牢里蹲着呢!既然他有事叫你去商量,你就去呗。只有一样,少喝酒,少说话,夜上早点来家。”
龙冬听见春琴提到他们学校的唐先生,就抬起头来,翻着白眼,吃惊地看着他娘。春琴拿筷子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大人说话,小孩子别竖起耳朵听,好好吃你的饭。”随后,她又对德正笑道:
“你晚上去喝酒,别忘了替我在他们家园子里摘一点天竺叶带回来。过两天,半塘的姨奶奶要做寿,我要给她做寿桃。”
德正说:“你要天竺叶,随时去他们家园子里揪一点罢了,这等费事!”
春琴即刻把脸一沉,冷笑道:“他家的门槛,千人跨,万人踏。你能去,我却不能去。”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闲话。吃完了饭,德正就去里屋睡中觉了。龙冬爬到一张方凳上,抓过灶台上的一把弹弓,仍回学校去了。
春琴在灶下洗碗,忽听见银娣在院子里叫她。
银娣说,队里派她下午去供销社买萝卜籽,问春琴想不想一起去。春琴二话不说,解开腰上的围裙,往灶上一扔,正要走,听见德正在里屋的床上叫了句“带伞”,就抬头看了看天。可不,一阵阴,一阵晴,云赶着云,像是要变天的样子。她顺手从门后抓过一把油布伞,来到院中,搂着银娣,两人有说有笑地往朱方镇去了。
那天傍晚,赵德正等了半天,也不见龙冬从学校回来。他换了一件干净褂子,正想出门,看见很少来家的梅芳站在了院子里。她是追着雨脚来的。那会儿,天空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天低云暗,黄叶纷飞。已有豆大的雨点扑扑簌簌地砸在院子的尘灰上。梅芳一边飞快地把晾在铅丝绳上的衣服收下来,递给德正,一边没头没脑地责问他,为什么魏家墩、观前村都通了电,家家户户都用上了电灯,“我们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还是像过去那样,梅芳说话阴阳怪气的,不冷不热。她称德正为赵主任,害得德正也只好叫她梅副主任。德正问她要不要进屋去喝杯茶。梅芳一摆手,硬邦邦地回了句“不必”。德正给她解释装电灯的事,梅芳打断了他的话,又问他知不知道窑头赵村丁寡妇喝农药自杀的事。她还说了一句半文不白的老话:“疾风暴雨,不入寡妇之门。”
德正说,丁寡妇自杀的事,大队昨天专门开过会了,处理意见已经上报给公社,“哎,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昨天开会,你不是也在嘛!”
梅芳帮他把两只老母鸡赶入鸡窝,插上鸡窝门,又道:“这天黑得像锅底,雨要是落下来,一定小不了。”
赵德正见梅芳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说的话全不着调,就抬腕看了看新买的手表,笑道:“不瞒你说,我这会正要出门呢。梅副主任,要是没什么别的事的话……”
这时,梅芳猛然转过身来,盯着德正的脸,端详了半天,脚底的鞋子不住地踢着地上的一块碎砖,也没问他去哪里,只是压低了声音,似笑非笑地对德正说:
“要是换成我是你,今天晚上我哪儿都不去。躺在自己家的床上,听着雨声,美美睡一觉,多好!”
德正急于将梅芳打发走,只得对她笑道:“老菩萨唐文宽要请我喝酒,还有要紧的事跟我谈,这不,时间早过了。”
梅芳扬起脸,笑了笑,用德正从未听到过的温柔语调,幽幽地说了一句:“你就不怕误入了白虎节堂,中了别人的拖刀之计?”
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以我之见,德正应当可以准确地判断出梅芳突然来访的真正目的。她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上来到德正的家中,并不是为了在暴雨之前帮他收衣服、关鸡窝门,而是为了向他传递一个重要的消息。我认为,德正后来之所以对梅芳露骨的警告置之不理,仍然固执地去唐文宽家喝酒,并不像春琴后来所分析的那样,“这个不知香臭的木鱼脑袋,根本听不懂人家的话外之音”,原因只有一个,德正天生的骄傲不允许他这么做。也许,他压根就不相信,在儒里赵村,还有哪个人胆敢动他一根汗毛。不要说设计加害,就连别人对他动了加害的念头,德正也是绝对不能忍受的。既然,他已有很长时间被躲在身后的那个精灵折磨得睡不成觉,如今,终于等来了一个机会,可以看清这个精灵的真正面目,德正当然不愿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