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 正(第20/36页)

她不断怂恿丈夫,找个算命先生来排排八字,看看阴阳,可每次都遭到了德正严厉的呵斥。德正说,等什么时候有空,他就去一趟镇江,找他的老上级严专员,交交心,谈个通宵,“什么妖魔鬼怪,早就跑得没影了!”听他这么说,春琴只得偷偷地一个人流泪。

因为,严政委本人如今也已成了阴间之鬼。

就在半个月前,高定邦从公社开会回来,找到了正在菱塘捞浮萍的春琴,将她叫到没人的地方,这才压低了声音告诉她:严政委死了。他们逼他吃了屎。当天晚上,他用一枚双面刀片割断了自己的喉管,死在了四牌楼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里。他特意嘱咐春琴,暂时不要将这事告诉德正,等他病好了再说。

德正身上的这个怪病,并未发作太长时间。到了这年深秋,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中,村子里发生了一桩极其诡异的事。这件事为德正的政治生涯画上句号,却也导致了一个谁都意想不到的后果:德正的怪病,一夜之间霍然了。

不过,在讲述这件事之前,我还要提及另一个“插曲”——简单地来说,那是我做过的一个梦。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并稍加思考,你不难发现,这个插曲与后来发生的轰动一时的大事之间,是有联系的。

春琴关于我父亲的那段议论,我听了以后十分难过,这倒不是因为她言语中对我父亲有所不敬,而是缘于我对父亲不可救药的忘却。我得承认,我的确有很长时间,想不起世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位算命先生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把父亲当年和我在朱方镇照相馆里拍摄的唯一一张小照,从抽屉里翻了出来。父亲的头歪向一侧,紧紧地抵住我的脑袋,脸上挂着很不真实的微笑。事隔这么多年之后,我才终于看出,他那破碎而凄恻的笑容,暗藏着多少对我的宠爱和担忧!我第一次意识到,在他带我去拍小照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做好了自杀的准备。他大概是希望我日后想起他来,不至于空无凭据,就特地拍了这张小照,留给我做个念想。它被夹在了一本名为《梵天庐丛录》的旧书中。可自打他去世之后,我居然一次也没有端详过这张相片。我看着那张二寸见方的黑白小照,怀着对父亲的愧疚和思念,一个人哭了半天。谁能想到,到了后半夜,我就在床上做起梦来了。

我梦见父亲嘴里咬着一根火柴棍,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前额上,坐在灶台边的木凳上,看着我抿嘴而笑。似乎在说:“小伙子,近来过得如何?”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将德正伯伯生了怪病的事,跟他说了一遍,问他有没有什么解救之法。我还假惺惺地向父亲赌咒说,每当我想他想得不得了的时候,就把那张相片拿出来看一看。父亲想了想,说:“没关系的。让春琴不要着急。唐文宽家的宴席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他的病会好的。”说完身影一闪,就不见了。

我从床上醒过来,窗户纸上已经透出一派灰蒙蒙的鱼肚白。我怎么也想不出,德正的病与唐文宽家的宴席有什么关联,心里犹豫着,第二天要不要把这个梦告诉春琴,想着想着,不觉中又睡了过去。

这天中午,德正在大队部接待一位来自公社的文教助理。看见唐文宽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德正就转过身来,问他有什么事。文宽眯眯一笑,说:“瞎转,瞎转,你忙,你忙。”随后就走开了。可是等到公社的文教助理从大队部离开,只剩下德正一人的时候,唐文宽却不知从哪里又钻了出来。德正招呼他坐下,还给他沏了一杯茶。文宽向德正谈起了学校里的事。他提到,前年从合肥来的三个知青中,有一个名叫付瑞香的女青年,读过高中,数学好,能歌善舞,还会拉手风琴,“我一直在琢磨,能不能请她来学校教书?”

德正立刻就同意了。他让文宽直接去新田的知青点找小付谈。如果她本人同意的话,明天就可以到学校上课。

文宽说完了学校的事,没有要走的意思,却又扭扭捏捏不说话,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德正在送他出门时,文宽这才四下里张望了一眼,干笑了两声,说,今天晚上,他特地在家中备下了几样酒菜,请德正赏光。他有一件“顶要紧、顶要紧”的事,要向赵书记汇报。

德正也没多想,一口应承下来。

等到他回到家中,说到唐文宽请客的事,春琴鼻子里哼哼了两声,把手里端着的一碗豆腐,往桌上重重一放,怒道:“那老菩萨,与你非亲非故,从无往来,请你喝个什么酒!人家老婆被你弄了这么多年,心里不怀恨,还要巴巴地备酒来谢你?那唐文宽晚上睡在学校里,谁人不知?你这么三不知摸到人家门上去,成个什么样子?莫不是与那大屁股的风骚娘们又死灰复燃了吧?你这会子怎么也不头晕了?我劝你省省心,少跟我编瞎话。就算她王曼卿是金枝玉叶,被你拢这么多年了,生地也犁成了熟地,生面也叫你揉成了熟面,恩恩爱爱的话也说破了嘴,还有什么丢不开的?姓赵的,你若是把我逼急了,信不信我提把菜刀,杀上门去,大家鱼死网破,都图个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