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 正(第16/36页)
赵先生用完了往年囤积的烟膏之后,接连撞了几回墙,终于一病不起。不过,冯师娘说,他一时半会还死不了。“这老不死的,不好这口好那口!他倘若不把手里的几文钱,一个子不剩地交到那个冤家的手里,他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师娘口中的那个冤家,谁都知道,指的就是龙英。
如果把目光从赵先生家庭院上空移开,稍稍偏向东南,就可以看见王曼卿家的花园了。与方伯府邸繁复而精巧的宅院不同,曼卿家的园子,不过是用蔷薇花枝密密匝匝地编织而成的一个篱笆院落。桃、杏、梨、梅,应有尽有;槿、柘、菊、葵,各色俱全;蚕豆、油菜、番茄、架豆,夹畦成行;薄荷、鸡冠、腊梅,依墙而列。花园外,就是一望无际的桑林和麦田,斜斜的坡地一直延伸到菱塘那弯月形的波光水线。
唐文宽曾搬出古本小说中的句子,吹嘘自家的花园有经年不败之景,四时不谢之花,其实并不夸张。每当春和景明、蜂飞蝶舞的时节,这座不事修饰、杂乱无章的园子,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盎然生机。当浓艳、清冽的花香,随着黑暗中的微风,潜入你阁楼,进入你梦乡的时候,你能分辨得出,哪是蔷薇的迷离,哪是丁香的清芬?哪是菜花的甘甜,哪是桃李的浓烈?
在我看来,正是这春天的芳香,将这座迷人花园的精华萃取出来并加以提纯,最终变成了尘世声色的某种象征。正如王曼卿自从有了“逢人配”这个雅号以来,她的美貌和风韵,在各种或真实或虚幻的传说中,也被勾兑成一杯琥珀色的美酒。你从中看到的不光是她的姿容,还有自己隐秘的欲望。当她摆动着柔软的腰肢,从菜地里直起身来,朝你嫣然一笑之时,你可以想象,这座花园藏埋了我们多少青春期的缤纷忧伤!
正因为如此,你完全可以想见,等到有一天,赵同彬坐在我家的阁楼上,喝着我给他新泡的“雀舌”茶,对我说出“其实王曼卿的身体,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花园”这句话时,我当时可能会有的魂飞魄散。
我知道同彬话中有话。我同样知道,根本用不着我催促,过不多久,他就会把整个事情向我和盘托出——他面有得色,急急忙忙地跑来找我,正是为了让我分享他“天崩地陷、宇宙爆炸”般的狂喜。
且让我慢慢道来。
礼平凭借着劁猪配种的手艺,当上了劳动模范和先进生产者。很快,他又被任命为公社兽医站的站长,接替老眼昏花、劁猪时手会发抖的徐海靖。用我婶子的话来说,礼平“大小也是个官了”。他拥有了全村第一辆自行车、第一块手表之后,又给我婶子买来了漂亮的“蝴蝶”牌缝纫机,给我叔叔买回一台“红灯”牌收音机。堂哥与叔叔的位置调了个个——礼平以发号施令、说一不二的家长自居,而我的叔叔则变成了低声下气、事事征求他意见的儿子。我叔叔不管走到哪里,都带着那台收音机。电台里播送的京剧唱段和扬州评话,无时无刻不在塑造并强化着堂哥“成功者”的形象。
对于当年礼平被小木匠赵宝明斥退之事,村里的舆论也有了全新的说法。一些人开始在背后讥讽小木匠的“失算”,嘲笑他没有“识人之敏”,“好好的女婿不要,事到如今,你就是用八抬大轿,将丽华送到人家门上,礼平连看都未必会看她一眼。”而作为受害者的丽华,本来就生性腼腆,不爱说话,现在她在村里人同情和惋惜的目光注视下,反而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显得更加木讷可怜。每当我看见堂哥的自行车叮叮当当地从弄堂里穿过,正拎着一篮子衣服去河边的丽华,吓得赶紧躲到墙边,给礼平让道的时候,心中总会有一种难言的凄恻不忍。
俗话说,风水轮流转。过不多久,在村中显赫一时的堂哥礼平,忽然有了一个新起的竞争者,此人正是赵同彬。
同彬在南京工作的叔叔,替他在县城的缫丝厂谋得了一个质检员的职位。两个月之后,能说会道、口若悬河的同彬就引起了厂领导的注意。他开始跟着一位副厂长跑起了供销。不到一年,他的足迹已经遍布差不多大半个中国。他去过东北的佳木斯、西北的乌鲁木齐、南方的昆明、北方的呼和浩特。据他说,“青海湖边的太阳,要到晚上九点才开始下山”,而“到了冰天雪地的隆冬腊月,海南岛的西瓜才刚刚成熟”。
对于同彬的突然发迹,我的婶婶根本不屑一顾。她认为同彬是仗着亲戚走后门,才捞到这么一个“四处充军”的职业,“我们家礼平,靠的是自力更生,白手起家。根本不是一回事,比什么比?”不过,村里的一般议论稍有不同。在他们看来,礼平虽然当上了站长、劳模,私下也攒了不少钱,可毕竟还是一个“拽着猪尾巴”的乡巴佬。同彬则是摇身一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里人”:不仅装束、做派有城里人的风范,一开口,也都是标准悦耳的普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