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 正(第15/36页)
听着母子俩像说相声似的一唱一和,坐在他们旁边的王曼卿,笑得把嘴里的瓜子壳都喷了出来。这时,在墙角旮旯一张梯子上抽旱烟的赵宝亮忽然提出了他的问题:“磨笄山推平之后,地势仍要比平陆高出许多,这水引不上去,怎么种粮食?”
“你不要死脑筋!”我婶子插话道,“我们可以先种些耐旱的红薯啦,玉米啦,花生啦,土豆啦,连公粮都可以省了。你要是把花生、红薯送到粮管所,粮管所也不收啊!我们正好吃独食。”
来自魏家墩的一个干部听婶子这么说,就出语讥讽道:“这还没开工,有人就打定主意要吃独食了。既然你们一个村想独吞,大晚上把我们叫来干什么?”
可我婶子并不打算就此让步,她一手叉着腰眼,一手拿着线板,胡乱地挥了挥,回敬道:“谁请你来的?笑话!脚在你身上,你爱来不来。”
高定邦这时出来打圆场,拍了拍那个干部的肩,让他坐下来,“至于分配的事,以后再商量。不过别担心,我们牙缝里剔出来些碎末末,就够你们吃的了。”
到了最后,梅芳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不再坚持原先的意见,只是说,这么大的事,还是先请示一下公社为好。德正就顺水推舟,责成她赶紧起草一份报告,明后天就去公社,向郝乡长当面汇报。深知郝建文为人的高定邦,没忘了提醒自己的弟媳,到时别忘了给他买一条“丰收”牌香烟,最好再给他买上一斤桃酥,“郝乡长牙口不好,他喜欢把桃酥泡软了再吃。”
随后,德正宣布散会。
两天后,郝乡长看了梅芳的报告,既没有反对,也没有表示支持,只是说,有些事说得做不得,有些事做得说不得。“你可懂我的意思?”
梅芳说:“懂,懂,我懂。郝乡长心里是赞成的。”
郝建文就朝她跟前凑了凑,手搭在她背上,笑道:“你能看出我的心,我怎么就看不出你的心?”
梅芳一听他的话有些变味,就赶紧跟他道了再见,溜出了公社大院。
远在地区行署的严政委,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专门给德正写来一封长信,明确予以支持。这封信,当年赵德正让我给他念过几遍。可他到底写了些什么,我现在已经差不多全忘了,只记得在这封信的结尾,严专员引用了毛主席的诗,那是《七律·到韶山》中的两句:
喜看稻菽千重浪
遍地英雄下夕烟
等到磨笄山最终被推平,新垦的土地上长出了第一茬油菜,漫山遍野的蜜蜂嗡嗡地闹着,在沁人心脾的花香中酿蜜,已经到了一九七三年的初春。那时,从合肥来的几个插队知青,已经在村里落了户。
赵德正把便通庵修葺一新,作为知青的宿舍。随后,他又在知青点边上新盖了七八间矮平房,建了一处养猪场。我叔叔和红头聋子一起,被派去养猪。起先,梅芳别出心裁地给这块新垦地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狼窝掌”,但遭到了老福奶奶的一顿啐骂——她唯一的儿子腊保,十二岁那一年,在磨笄山上遭到两头灰狼的围攻。他的内脏被吃空以后,尸架由德正背了回来。
她听不得“狼”这个字。
于是,大家就把那块新开垦出来的高地叫做“新田”。
曼卿的花园
透过阁楼朝东的木窗,赵锡光先生家那幢青砖黑瓦的大宅院就可尽收眼底。三个灰扑扑的屋顶的斜坡和一面乱砖墙,围成一个长方形的庭院。在庭院的东北角,有一棵年代久远的西府海棠。亭亭如盖的树冠高出瓦楞之上,深黑色的虬枝疏朗地探向院外,将东边那间厢房遮去了一半。到了每年的三四月间,在春风的梳拂下,那株海棠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开放。花苞初呈秾丽的胭脂色,丝丝缕缕,有一种黯然神伤的幽逸。但空濛的春雨很快将它的颜色洗淡,绽放出一派饶有风韵的粉白。花瓣层层叠叠,累累纷披,在初生柔叶的映衬之下,独立斜风细雨,瞻望四方,蹙然有思。
当然,赵锡光先生家的庭院中不光有海棠。
每到盛夏七月,绚丽的大烟花迎风怒放之时,那些妖冶多姿的绛红色、紫色或白色的花朵,挤挤攘攘,织成一块色泽斑斓的云锦。这些传说中的销魂之花,仿佛一心要为自己洗去莫须有的恶名,使出浑身的解数来涂脂抹粉,顾盼之间,流波横溢,摄人心魄,为这座古旧、冷清的院落平添一抹活泼的明丽。
赵先生偷种罂粟的名声,早已远播乡里。到了一九七一年夏末,郝建文书记专门把德正叫到公社,拍着桌子对他说:“我不管你狗日的用什么办法,三天之内让老东西将烟花自行铲除,否则,县公安局直接下来拿人!”赵德正倒也没去麻烦赵先生和冯师娘。他瞅准了赵锡光出去放虾网的空当,让小武松带了七八个人,强行冲进赵先生的后院,将刚刚结果的大片罂粟,铲得一株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