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 正(第13/36页)

“你实在是太老啦。牙也掉了,嘴也歪了,还要去管这等鸟事!”师娘冯金宝劝慰他说,“去年你在菱塘放虾网,一跤跌到河里,若不是小木匠拼了命把你救上来,早就做了落水鬼了。省省心好不好?”

当然,对新建的学校怀有仇恨并冷嘲热讽的,不只赵先生一人。梅芳对龙英这样抱怨说:“建学校,本来是桩好事。这个是不用说的。可你想想,这学校早不建,晚不建,等到他们家龙冬长大了,眼看到了入学的年龄,嘿,这学校也像变戏法似的建成了。你说说,怎么就这么巧?”

这一次,龙英对梅芳的冷言冷语未予理会。因为,学校正式开学时,她的儿子小满与银娣家的小斜眼一起,成了儒里小学的第一届学生。

可那年九月,开学后没过多久,学校就发生了一件蹊跷事。

龙英提着一把菜刀,不顾赵宝亮的拼命阻拦,发了疯似的冲进了教室,对着正在给学生绘声绘色讲解“三打祝家庄”的唐文宽一顿猛砍。其实,早已被吓傻的唐文宽站在讲台前一动没动,但龙英砍出的十三刀,却刀刀落在了讲台上,唐文宽本人毫发未伤。

春琴诱导龙冬讲出实情的时候,我和德正都在场。龙冬说:

“那天我们在上课,唐先生说,祝家三兄弟本领好生了得,正说得高兴,就见龙英姑姑举着菜刀闯了进来,要杀唐先生。她不朝人身上砍,光砍桌子,真是怪事!龙英姑姑问,我为啥要砍你,你狗日的可晓得?唐先生赶紧说,晓得的,晓得的。然后,唐先生‘扑通’跪了下来,哭丧着脸,说,你今天饶我一条狗命。哈哈,他说他自己的命是狗命。你今天饶我一条狗命,我来世给你当马骑。后来,宝亮伯伯就冲了进来,把姑姑拖走了。再后来,再后来就没有了。”

春琴还要追问什么,德正就给她递了个眼色:“这件事大队既然已经处理了,你就不要再提了。”

德正站起来,往我杯中倒上了酒(我心头一热,差一点落泪。因为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长辈像模像样地给我倒酒),嘱咐我说:“生产队的牛既然交给你养,你得用点心才好。你父母都不在了,往后这就是你的家。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跟我说,我来替你做主。你婶子这个人,有点小心眼,也是人之常情,你不要记恨她。”

从德正当时的神情来看,他已经知道龙英和唐文宽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给我倒酒,不过为了转移话题罢了。奇怪的是,对于这件事,各怀心事的大队干部们极为难得地统一了口径,迅速达成了某种一致意见,村里的大人们也口风极严,讳莫如深,将这件事封得严严实实。到了第二天,再也没人提及,就像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一样。

同彬挑着一担粪,在龙英家门口歇脚。他笑着向躺在椅子上半死不活的老牛皋打听这事的始末。没想到,气息奄奄的老牛皋,一骨碌从椅子上翻身坐起,勃然大怒,指着同彬的鼻子骂道:

“这事是你该管的吗?快给我闭上你那张臭嘴!”

同彬吓得赶紧挑起担子就跑,粪汁洒了一路。

随着学校的落成,德正所谓的三件大事,总算是完成了头一件。龙英大闹学校事件发生后不久,第二件大事也开始浮出水面,并被立刻付诸实施。

我记得,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德正召集大队干部以及部分村民,在祠堂里召开了一个扩大会议。附近几个村也派了代表来参加。我被春琴叫去,在伙房的灶下烧火,她和银娣两个人,则忙着给与会者端茶倒水。

原来,赵德正这些年来成天在磨笄山上转悠,并不像梅芳所讥讽的那样,只是“饭后散步消食”;也不像春琴所咒骂的那样,“去那荒山野岭寻他那前世的魂”;更不像老福奶奶所担忧的,“被腊保的魂迷住了心窍(至于腊保是谁,我当时一无所知)”,而是在酝酿一个野心勃勃的庞大计划。

他的足迹把磨笄山丈量了无数遍之后,画出了百十来张草图,精确地计算出,如果把磨笄山推平,余土填入沟壑,可以凭空多出多少亩的良田。而且,按照他的反复演算,沟壑被填平后,“恰好”与便通庵的墙根持平。他说,磨笄山现有荒坟五十多座,且大多数属于“五服”之外的无主坟,可随时清除。山上埋有大小岩石“最多不超过七十多块”。他昨天去了一趟青龙山矿场,找来了几个技工实地查看。技师们说,那些岩石并不难弄,爆破工作全部由他们承担。接下来,德正仔细地报出了一组数字:磨笄山被推平后,这凭空多出来的一大片土地,按每亩七百多斤来计算,每年可以多打多少万斤粮食,“我们把其中的一半上交国家,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剩下的一半,就可以解决大队春夏之交的饥荒问题。”赵德正还向与会者公布了他所计算的土方量,投入的劳动力,以及完成整个工程所需的时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最迟后年春节,我们就可以用磨笄山上出产的小麦来蒸馒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