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 正(第10/36页)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这个世界上果然存在着所谓的幸福,那它一定就存在于某个看不见婶子的地方。换句话说,婶子和幸福不能同时待在一块儿。所以,在一个下着濛濛细雨的早晨,当我睡眼惺忪地赶到叔叔家,打算跟他去野田里配种,却被突然告知“以后你就别去了”这一从天而降的喜讯时,你可以想象我当时如释重负的狂喜。

峰回路转,天地一片空阔。

我记得,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独自一人在雨中走了很久,来慢慢消化心里秘密的喜悦。当我看到肥硕的杏子和梅子在雨中悄然发了黄,看到斜雨在河塘里腾起一片濛濛轻烟,看到远处田野里雪白的麦花向天边伸展,似乎觉得压抑了我两个多月的羞耻和烦恼,被呼呼刮过的春风荡涤一空。

出了这桩丑闻,堂哥倒也没觉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相反,他走到哪里都梗着脖子。他看人的眼神,变得更加阴沉、乖戾,就像一头凶狠的小兽,仿佛在咬牙切齿地警告每一个他所遇见的人:“你们都给我等着吧!”村里的女孩子一看到他赶着猪郎出现在视线之中,立刻就会远远地躲开。同彬和我也很少与他来往。就连叔叔见到他,也绕着道走,有点怕他。

据说,出了那件事后,叔叔照例拿着一根棒槌,将礼平关在猪圈里暴打。开头几下子,礼平一声不吭地忍了下来,后来,他见父亲当真要往死里整他,就突然“哼哼”怪笑了一声,对父亲道:“我念你是个瘸子,不和你计较,让你打几下算了。可你这老狗,这么不识相,居然得寸进尺!你他妈再不收手,就不要怪老子不客气了。”叔叔被他一吓,呆呆地在墙上靠了半天,气得整个人都瘫软在地。

事后,他仍然没忘了逢人就为儿子的丑事辩解,说他“本质上是个要求上进的好青年,一时鬼迷心窍罢了。只要他痛改前非,浪子回头金不换”。

说到同彬与礼平的疏远,其实也不完全是因为丽华那件事。同彬曾多次提醒我,“你那狗日的堂哥为人险恨,又一肚子坏水。对他来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规矩’二字。我们惹不起他,倒还躲得起!”他对礼平的看法与父亲生前的预料如出一辙。

有一次,我和礼平、永胜、同彬四个人在一起打升级。我与同彬合家,永胜与礼平一伙。礼平摸了一手无分牌,说了句“造反”,就将牌往桌上一摊。同彬是个细心人,怀疑有诈,就一张一张地查验,最后发现了一张藏着的“梅花五”。同彬跳起来,骂他耍赖。礼平倒也不急,只是淡淡地道:

“这老规矩也该改一改了。文化大革命,造反有理嘛!五分也可以造反!”

随后他又威胁说,如果不让他造反,他立刻起身回家睡觉。同彬眼见好不容易聚起的牌局要散,只得咽下这口恶气,同意礼平修改规则。可是,没过多久,同彬也摸到了一手五分牌,便摔牌造反。礼平要比同彬大气得多,他根本不屑于去查牌,只是冷冷地说:“你又不是造反派,他妈的造什么反!你们家本来就是漏网地主,根本没资格造反。赶紧把牌拿回去,我们接着打。否则的话,我们即刻散伙回家。”

贪玩的同彬权衡了一下利弊,再次决定忍气吞声。那天晚上,由于心里别扭,怎么也压不住屈辱的邪火,我和同彬输得一塌糊涂。我输掉了两张珍贵的“中华”牌烟壳,同彬那顶别着五角星的草绿色军帽,最后也戴到了礼平头上。

还有一次,我们四个人加上雪兰和堂妹金花,在一起躲猫猫。

礼平、金花和永胜先躲。他们藏在红头聋子家和老福家夹墙的甬道里,我们三个人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们找了出来。轮到我们躲了,正撞上更生从唐文宽家下棋回家。他远远地朝永胜喊了两声,永胜正与礼平悄悄地商量着什么事,没顾上理他。更生就叉开大步走了过去,也不说话,照着儿子的肚子就是一脚。随后,不由分说,揪住永胜的耳朵,将他提溜回去了。

天空忽忽地打了两道闪,滚过一阵响雷。一阵风过,地上的树叶随着尘土打起了旋子,闷热的天气陡然间变得凉风习习。雪兰看了看天色,说:“好像要落雨了,不如散了。我明天一大早还要跟奶奶去皮村卖花生呢。”

可礼平不让,“两个小时之内,如果我找不到你们,等明天卖棒冰的人来了,我输你们每人一根赤豆棒冰。”

听他这一说,同彬就来劲了。他督促礼平和金花冲墙站着,高举双手,以标准的行刑枪决的姿态紧贴在墙面上,十分钟之内不准回头。为了防止他们偷看,我们故意先向东边的桑树林里跑,中途又悄悄地返回,沿着燕塘对岸的河堤,重新潜回到村中。最后,我们翻过蕉雨山房的一段倾颓的围墙,来到了死鬼赵孟舒杂草丛生的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