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府(第12/16页)
老太太过世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由淑嫂料理府中事情,这样一直到曲予和闵葵归来。不久闵葵怀孕,淑嫂又忙了,要陪闵葵,要吩咐人做府里杂事,还要代闵葵管起一笔笔账目。府里的日常开销,很繁琐的一些事情,她都打理得有条不紊。除了府内的劳碌,有一段时间她还要去医院做护理,因为战争开始了,医院每个星期都要接受一批伤员,人手突然吃紧了。
她在去医院之前与曲予还是清清白白的,尽管她对这个男人一直钦敬爱慕。整个曲府中最让她不能安静的就是这个男人了,可她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吐露心曲。那一次因为不慎受伤——很麻烦的玻璃割伤,一些破碎的碴儿要用镊子一点点弄出,从胸脯和肩膀几处做起;而且很不巧,那天要由曲予亲自来做。结果是,不得已裸开的躯体散射出一束洁白的光,一下把疲惫不堪的曲予院长刺伤了。
那些日夜不停的救治、一批接一批的伤员,让曲予一连十几天待在医院里,几乎没有一夜充足的睡眠。所有人都看到院长头发蓬乱,面色发青,两眼布满了血丝。这种情形在十多年里是从未看到的。淑嫂心痛得暗中流下了眼泪。只有哭过了才好受一些,不然的话她会发疯的。
曲予事后还感到惊讶的是,尽管自己与淑嫂在曲府生活了这么多年,可是最少知晓的就是她了。他对一个女人的忠贞与温柔、缠绵和羞涩,还有通体没有一丝瑕疵的肉体,都大大吃了一惊。那一刻,他的一丝愧疚也被淹没了,因为没有任何力量能支撑他站起来,他竟然与之无法分离。他们那一次没有说一句话,后来也是一样。但他们彼此都知道今生是不可分开了。
淑嫂事后不敢对闵葵隐瞒什么。闵葵的痛苦深不见底,对淑嫂的怜悯也深不见底。她说:“谁知道呢,也许这就是命啊,妹妹!”她们有一刻是抱在一起的,那时彼此痛惜。淑嫂要收拾东西离去,最终是闵葵阻拦了她。接下去两人又哭。哭过之后,淑嫂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们经过一场推心置腹的交谈,赢回的是长久的安宁、一种夹带苦味的幸福。闵葵与淑嫂之间算得上无微不至地关切和牵挂,相互安慰和鼓励,在那个多事之秋谁也离不开谁了。她们一起读书、呵护曲綪,一起商量府里的事情。因为曲予越来越多地卷入外面一些纷争,已经无暇顾及日常事务,这样直到可怕的一天——曲予遭到埋伏。那是最卑鄙的一次谋杀。
闵葵尽管生不如死,但她不能撇下偌大一个曲府,还有女儿曲綪。
淑嫂则找不到更多活下去的理由,她虽然设法挣脱那个结局,但用尽了所有力气仍未成功。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她摸到了曲予生前过夜的那个房间,一直依偎了许久许久,然后开始告别。
她使用了一根白绫。
曲 就因为她,半岛上两个显赫的家族才连结在一起。这种结合如果早上一百年也许会带来真正的辉煌和荣耀。可惜这场热恋来得太晚了,结果只成为走向结局的一个安慰、一个又甜蜜又苦涩的插曲。当最后的时刻,宁府与曲府伴随着战争的硝烟一起消逝了时,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各自代表自己的家族,在同一座屋檐下艰难度日。
这许多年里,没有一个宁姓或曲姓的人去看望过他们。真的消逝了,关于两个府第的神话完全破灭了——再过许多年,有人会认为它们是否真的存在过还是一个问题呢。
曲綪和宁珂后来在荒原茅屋里顽强地活着,挣扎着,好像就为了以此证明:过去的一切都并非妄谈。如果他们也从荒原上消失了,那么一段历史也许真的不复存在。
曲綪五官长得像母亲,身材则像父亲,整个人高爽、美丽。从背影上看她又有点像淑嫂,只有离得近了才会发现她们之间的区别有多大:淑嫂是典型的半岛女子,体态丰润,面容姣好,极其温良贤淑;曲綪端庄的面庞蕴藏了某种锐利,神色明亮,眼睛稍凹,肩是平的,或许闪现一点异族人的风韵。虽然从血脉上无可考证,但这个特征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更为显著,有人说年近六十的曲綪——那个晚年凄苦的茅屋主人——眼睛更凹了,还多少有点鹰钩鼻子的模样。
曲綪的命运与曲府和宁府的遭际紧密相连。她在二十年以前是一位真正的“小姐”,身边有仆人,一切不必自己操心,只需好好读书,滋生和体味与生俱来的那份高贵。那时她撒娇不多,尽管身边有母亲父亲,还有淑嫂。后者才是她长长依恋的人,因为她发现淑嫂比母亲还要宠爱自己。
当然是宁珂改变了她的一生。他让她知道了以前的生活是多么平淡无奇,多么缺波少澜。他们走到了一起,命运中却有这么多别离和等待。她一人苦守,忐忑不安没有尽头。有时她想:也许自己找到的是一块真正的金子,随时都会被贪婪的双手抢掠一空。她想象自己一生都要像个女侠一样去守护,最后却发现自己竟是如此纤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