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府(第10/16页)

如果她在以后回顾自己的一生,一定会格外留恋初来曲府的几年。那才是她安怡幸福的时光。那时她觉得府中洁白的玉兰花都是为自己一个人开放的。后来就见到了少爷:一个穿了洋装的男子,身材高高,不苟言笑,总是双手插在裤兜里走来走去。她万万想不到的是,毫无准备的大事情要在她与他之间发生。他竟然会这样,老天,他什么人没见过啊,他居然伸手一指,挑中了我。“这就是命啊,这是老天爷的安排吧?”晚年闵葵就这样询问着,仰望着天空。

初恋的幸福不必说了,但同时迎来的还有可怕的颠簸。好在巨大的希望一直没有熄灭,它支撑着一个弱小的女人走下来。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自己这一生的苦难才刚刚开始。没有办法,因为这真是上天的安排。她直到离开人世都这样认为。她曾经在最后的时光里设想过另一种选择,另一个结局,但刚开了头就打住了。她觉得连想一想都是罪过。

清滆 他那时很像年轻的和尚,光头,沉默,无私无欲。曲府里没有谁让他这副打扮,只是多年下来,觉得他就该是这个样子。他身上一直穿了深色衣裤,人显得干练、严肃。他不笑,这就让新来的人害怕。其实他是一个和蔼的人,而且有些羞怯。许多人传说他会武功,还说这功夫是从少林寺学来的。那是言过其实。从他被老爷收留下来,直到长成一米七八的大个子,离开曲府的时间从未超过两天。他倒是喜欢一点拳脚,但那不过是自己比划一下而已,为了健身增力,为了服侍老爷。这是一个忠诚的人,他的一生都属于曲府。

也许没人能够相信,一个人竟然可以没有自己的私利。但清滆的确是这样的人,老爷在世时忠于老爷,换了少爷执掌大院,他还是同样的忠诚。更奇怪的是,他从小在曲府里长大,老爷待他如同自己的孩子,但他仍然能够分毫不差地找到尊卑,一切合乎主仆礼法。可以说他是一个天生的仆人。他在曲府里是这样,离开了曲府也是这样。

老爷在世时曾让他与曲予一块儿进学堂。但经过一再督促,他只去过几次,后来怎么也不去了。他说最该好好识字的是少爷,自己会写名字也就可以了。老爷日后又催促了几遍,他说已经学会了管账,还噼噼啪啪拨弄了算盘给老爷看。老爷啧啧称奇,说好一个聪明的孩子。清滆说我在府里有好多事情要做呢,这里忙得实在离不开啊,反正既会写名字又会算账了,还要再学什么呢?老爷拗他不过,只好作罢。清滆的确是个内心精细的人,他没上几天学,却能认下许多字,还能勉强读下皇历来。但尽管如此,府里的人大致还是把他看成文盲。

在清滆十六七岁时,一个冬天,有人禀报太太,说快去看看吧,他大概痴了,光着身子在冰上走呢。老太太在回廊拐角那儿往外望,一眼看到清滆只穿了一个短裤,浑身光着在花园小湖的冰盖上跑动,还从砸开的冰窟中掬水往身上搓,直搓得热气腾腾。太太和丫环不敢近前,太太让人去问,清滆回答是:洗冰澡。原来他从天一入秋就在冷水里洗浴,一直坚持下来。除此而外他还要在清晨和黄昏练一阵子:一对石锁被抡起来,当空耍出了花儿。人们都看到清滆身体长得越来越壮,肌肉凸起,一条条青筋都暴起来。

他是曲府中最壮实的人,而闵葵则是最娇弱的人。她用惊异的目光看着他,想说点什么,可对方总是板着脸。有一天闵葵随一个厨子去海港鱼市买鱼,事毕厨子返回,一转身发现少了闵葵,放下手里的鱼就要去迎。正这时清滆过来了,两个人就一起奔向海港。在鱼市拐角那儿他找到了闵葵。原来她在卖丝线的摊子前耽搁了一下,心急的厨子就走远了。她往回走时,一个脸上生疙瘩的穿香云纱的男人目不转睛盯着她,对旁边的同伙说:“真好物件啊!”旁边的人挤着眼笑。疙瘩脸凑到跟前,掏出一把瓜子给她,她转身闪开。旁边的人又笑,疙瘩脸就尾随着走了一段路。闵葵捂着耳朵跑起来,疙瘩脸就大声喊叫,一次次挡住去路。

清滆赶到时,闵葵正捂着耳朵。他把闵葵藏到身后。疙瘩脸和三两个嬉皮笑脸的人围过来。他们向他吵了几句,清滆一声不吭。他们又喊什么,他还是不吭。“把这个哑巴推一边去。”疙瘩脸说。几个人往上凑,清滆就护着闵葵退开,找个机会拉上她就跑。“咦,就这么走了?”他们声声嚷叫,穷追不舍。清滆索性站下。疙瘩脸伸手指点着,还从腰间掏出了一副铁鞭。清滆闭了闭眼。铁鞭发出“忽悠忽悠”的声音。对方逼近了,清滆突然一伸手攥住了铁鞭,接上猛地一扯,一脚,把疙瘩脸踢中了。另几个家伙上来援手,都被清滆打得青头乌面。铁鞭扔在地上,清滆弯腰去捡,疙瘩脸和几个家伙撒腿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