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章:宁府与曲府(第16/17页)

山里人一连许多代过去,对大师们的种种行径还是流传许多,故事不断,颇多争执。比如说他们从老一辈听来的事情,虽觉得真假莫辨,但出于对先人的尊重,还是尽可能地信从,一直为大师们的神奇能力申辩。他们这样做的原因当然还有许多,其中主要是对现实的不满:眼前的生活太平庸了,连个能力超群的人都没有,连个“异人”都没有。别的经国大业不用说了,只说割鸡眼这一类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吧——宁府当年有个指甲老长、一脸黑灰的家伙,使用一把挖耳勺大小的刀子,在病人的脚上一拨拉,鸡眼就没了。“流不流血?”有人伸长了脖子问讲述者,对方一摆手:“流血也不怕,大师有一种白油,往刀口上一抹,鲜血立止。”众人咝咝吸气,他又补充:“有一年上我爸和我二大爷一块儿去东山上挑粪,一头黄牛起了性,乱跑乱尥,二大爷力气大哩,上去扭它的脖子,它蹭蹭一蹦,扬起的后蹄甲把左腮帮子弄豁了!老天,血哗哗流啊,这得结多大的疤!你想想,人都破了相了,日后找个家口都难!结果哩?宁家老爷说不怕,喊来了大师,刷一下抹上白油,又把伤口捏住,说一声‘着’,再把手拿开,咦,又是大光滑脸儿了。这都是咱自家遭过的险事呀,谁能拿长辈开这大玩笑?”大家都咂嘴磕牙,一块儿信服了。

大师当中的一多半人是不愿洗澡的,所以这些人的显著特征是异味太重。据说人的一些奇能是要附着于肉体的,那么经常冲洗绝不是什么好事情——说不定哪一根弦给碰着了,“嘣”一声断了。乱搓乱洗,这是人类才有的毛病啊!看看那些虎呀豹的,还有猫,噌噌噌一纵无影,它们什么时候一天到晚洗个不停?身上脏腻还有个好处,夏天蚊子叮不进,冬天冷风吹不透。人身上的脏腻就像生命的蜡层,是正经宝贵之物。这一类道理大师们个个皆知,他们对宁吉的父亲传授讲解,一度果然让老爷采纳。于是人们都看到宁老爷总是满脸土痕,鼻子两侧挂着可笑的一片黑灰。可惜这样坚持了没有一个月,就被患上洁癖的夫人骂出门去。老爷惧内是出了名的,这一来他宁可失去一些法力也要每日沐浴了。

一个脏得出奇的独臂大师会看星相、会用手指钻砖。他能从晴朗的夜空里看出大到国家、小到宁府的全部隐私,所以老爷的事全不瞒他,因为试过几次,瞒了也是白瞒。他从星星的位置、月亮的晕圈上能看出宁府人丁是否兴旺、财源是否茂盛,甚至还能推断出一些更细小更幽秘的事情。比如说他有一次将惟一的长臂抬起来,指着老爷的鼻子说:“说说吧,说说你那年夏秋在山上怎样干那档子事儿。”老爷的脸抽动了一下,磕磕巴巴问:“什、什么事儿?”“就是树后边那事儿。”老爷瘪着嘴四下看看,一拍膝盖:“也罢,就讲了吧。”老爷就把去年夏天在山上与一妇人野合的事讲了出来,最后说:“你知道我是不太情愿这种事的,那一天实在是邪门了。”大师说:“这个我能明白。”独臂大师经常用那双无所不知的眼睛盯得府中丫环全身乱抖。其中一个丫环半夜起来烧香,被黑影里那只铁样的手臂擒住,吓得不发一声。

宁府因为有一帮大师,所以生活中的所有难题都迎刃而解。如一匹宝贵的青花骒马难产,府里人快急死了,最后是一个大师从酒醉中醒来,一搓眼跑到了牲口棚里。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干净利落地完成了一整套繁琐事项:先是口中念念有词,而后又在骒马身上东摸西按,对在它耳朵上说悄悄话,还在它柔软的嘴上大亲了一口,然后挽起袖子。老天,他将半截手臂都插进它的肚子里去了。只是一袋烟的工夫,活蹦乱跳的小马驹就出世了。还有一个府中的下人多年抱怨妻子不能生育,求助大师,人家慨然应允。那女人后来腆着肚子,逢人便夸大师如何善解人意,如何没有架子,几乎没费什么大事就让她怀上了。男人眼看着妻子,满面欢欣,差一点掉下泪来。“我怎样才能回报这大恩情哩?”他问大师。大师焦黄的手指夹着烟蒂,眯着眼说:“没什么,日后就当成亲戚走动吧。”

老爷去世之初,大师们纷纷不安起来。但这样的时间不长,他们都发现新老爷在许多方面比前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他除了格外喜好武术火器之类,视野似乎更为广阔,在接手管理大院的第一年就亲自寻来一个变戏法的、一个通晓炼丹术的。一个在当地颇有名望的老中医曾为太太诊过病,看了府中丹炉冒出的青烟,不无忧虑地说:“这样的丹丸恐怕是吃不得的。”宁吉对老中医的话极为反感,认定这是嫉妒,为了回敬,就当他的面取出一粒丹丸吞下。宁吉不仅自己服用这种东西,还倡议府中人人都服。好在他并不强迫别人。这样没有半年,宁吉发现自己两眼昏花,视物重影,这才慌忙找到中医。老中医从炼制丹丸的草药金石中发现了一种叫“莨菪”的东西,大为惊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