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章:宁府与曲府(第12/17页)
宁珂那一次参加了对宁周义的决审。他知道上级如此安排的深意。在对一个儒雅老人的生死之决中,其实潜藏着更为残酷的另一场验证。整个过程中宁珂脸无血色,生不如死,因为他的脑海里最无法排除的就是阿萍奶奶的面容。他在心里哀求,祈祷上苍保佑这个女人。他知道宁周义手上沾有鲜血,这个人绝无生还的希望。最后的一天,宁珂发现自己的头发一夜之间白了许多。他永远不会忘记宁周义在押赴刑场前一天的面容:安详、慈爱,像看一只小羊一样望向他。他们被应允有一场谈话,但他觉得这时口腔中的每一个字都重得吐不出搬不动。他惟有一个心愿,就是战友们在最后的时刻不要用粗鲁的方式对待这个老人。
他相信自己的一部分都随着那一声钝钝的枪响分离了,死亡了。刚刚镇定下来他就想:怎样再见到阿萍。他愿以自己的余生来侍奉她,与她待在一起,永不分开。他作出了这个决定之后连自己都怀疑,怀疑神灵能否给予这样的恩赐。结果不出所料:阿萍选择了南方,回自己的出生地去了。又是南方,它收留了宁家的一个遗孀。
对宁珂来说,除了一场胜利带来的欣悦,再就是爱人给予的安慰了。也许最后真的是曲綪给了他生命的慰藉。仅仅是有了曲綪,宁珂才相信今生忍受的任何磨难都是值得的。他永远不能忘记自己的战友、那个叫殷弓的司令员说过的一句话——那是当对方知道了他这段婚姻之后说的——那意思也许压根儿就没有清晰地表达过,也许只是他的心灵准确无误地捕捉了而已——“一个人竟能享用如此的幸福!你必会遭到报应的,因为这太过分了!”他好像看到殷弓因为这一句诅咒而浑身颤栗,脸色发青,那对薄薄的嘴唇都变得乌紫。他当时被触动了一下,但并没有深刻的理解。他实在是被浓浓的爱意给淹没了。当年结婚是需要组织批准的,这使他在期待中变得愈加幸福。
他和曲綪的结合既顺理成章又颇为偶然。如果不是那一次使命之行,不是那一次神秘的造访,他怎么也不会结识海滨小城的曲府。满眼的喜悦和惊奇不知从何而来,他只是觉得这座小城太美了,整个曲府像这座古老的城市一样焕发了青春。在与曲予老爷愉快交谈之后的一个下午,他一个人正在园中小径上徜徉,一抬头,看到了花圃中一高一矮两个女子。那高个子姑娘让他不敢盯视。他装作去看天上的彩云,把头转向一边。但后来他还是忍不住深深地瞥了一眼,然后慌慌走开。在一个侧门那儿,他差点与一个男仆撞个满怀。“哦,我打听个事儿,那高个子姑娘……”男仆说:“她是小姐嘛。”原来那个让人再也无法忘怀的女子就是曲綪。回忆那个场景,他总觉得那会儿看到了一只洁白的鸽子:全身没有一丝污痕。空中有淡淡的、簇新的白玉兰的清香。
他与曲綪结合了。组织上让他们在东部城市的一所陈旧的木楼里度过了最幸福的时刻。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后来就是在同一座木楼里,有人设计诱捕并软禁了阿萍奶奶,从而让宁周义踏上了不归路。
海滨小城解放之初,殷弓和他成了最繁忙的人物。但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个部门了,殷弓仍然是驻军的头儿,而他则转到了地方,出任城管会的三号首长。几乎没有时间和曲綪待在一起,那个寒冷逼人的冬天,他不记得有多少个夜晚是在办公室和衣而卧,一睁眼就是满窗的冰凌。也就是在这些日子里,他开始慢慢体味殷弓那句话了,那句关于婚姻的诅咒。
曲府的磨难和宁珂的磨难连在一起。他想不到自己这一生会被自己人——被胜利者关进牢中。伴着胜利的凯歌,是他的阵阵哀嚎。那实在是无法忍受的痛苦,这痛苦无边无际,一度淹没了全部希望。这时没有了殷弓的声息,也许对方只需轻轻一句,一切也就完全不同了。他企盼着来自战友的一声呼唤,可是无声无息。他面对着沉默的石头。深夜他想着曲綪,一阵阵心痛。他害怕妻子等不到那一天,怕她因绝望而白了头发。他无法想象曲府怎样度过这个春天。
好在他入狱时曲府老爷已经不在人世了。那同样是一个悲惨的故事。翁婿两人最后的一段日子颇不愉快。曲予固执地维护自己的几位朋友,而宁珂却认为其中的某些人是危险的敌人。“你的证据呢?”老人问。宁珂脸色铁青,因为这时候任何分析和辩解的言辞老人都听不进去了。他曾试着跟踪过一个叫“飞脚”的人,还挥枪打落了他的礼帽。这个“飞脚”是一个地下交通员,岳父在晚年简直被他迷住了。当宁珂把那只带洞眼的礼帽放到曲予面前时,老人仍然不以为然:“这种礼帽满街都是。”他说着拿起来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大约是想从洞眼上闻到一丝硝味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