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7/8页)
这么想着,那悲哀像潮水一样漫上来,一下子就把他给淹没了。他也试图挣扎,也试图重新爬上岸来,可是“岸”在哪里?!
读书人,你真的是很无用啊!你还跟人争执什么?你还有脸执什么教鞭?你循循善诱口吐莲花讲出的道理不过是一泡臭狗屎!你在讲台上蹿下跳声嘶力竭不过是一场场拙劣的表演!你特立独行放荡不羁不过是为了掩饰你的低能!你大咧咧口出狂言也不过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罢了。其实你也是一个孤儿,你是被齐家抱养的……普天之下,你也是没有一个亲人!
你看得很清楚,不久你将成为商学院的一个笑料,一个茶余饭后嚼舌头的口实。人人都知道,你平时省吃俭用苛刻吝啬却买了一张最贵的床。有了关于好床的理论,却没有人睡……你张牙舞爪地跑去跟后勤处要新房,还揪人家处长的脖领子,四处张扬着说你要结婚啦!可分房时人家问你要结婚证,你又拿不出来……到时候,你还有脸见人么?!
齐康民迷迷瞪瞪晕晕腾腾地走回了学院,又鬼使神差腾云驾雾般地上了学院新建的十二层教学楼。进门的时候,看门的保安自然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齐教授,有点诧异地问,齐教授,都后半夜了你……他伸手一指,我上去看看。保安自然看出他喝酒了,可保安不敢拦他,这是个惹不起的人。就这样,他一步一步地上到了十二层,站在了楼顶上。
这真是个不夜城,黎明在即,眼前依然是灯火一片。那纵横交错的灯,那层层叠叠的灯,那五颜六色的灯,就像是幻化出来的带有几分神秘的流光溢彩的海洋。在灯的海洋里,又分明亮着一条条河流,河流里汪着一芒芒漩涡,那就是人们说的路和街么?跳荡着礁石般的一坨一坨的炫目弧线的地方,那就是所谓的娱乐场么?那就是人们趋之若鹜的饭馆歌厅酒吧吗?那就是卖的广告牌子吗?……尔后是匣子,一方一方、一棱一棱,一格一格的水泥做成的匣子,匣子已快垒到天上去了,匣子活在灯海里,却死在黑暗中;人,在一个个匣子里装着,所谓的生活,也不过是从一个匣子走向另一个匣子……那么,天堂在哪里?!
天就要亮了么?天边终于有了一线鱼肚白,那白就是赶夜的鞭子?城市的夜是不用赶的,你没看他们一直在跑吗?可跑向哪里,谁也不知道,没人知道。他们只是在跑。
齐康民最后看了一眼那天边的鱼肚白,他知道那赶夜的鞭子并没有抽向城市,而是打在了他的身上!此时,他的书生气在最后一刻表现得仍然极为充分,他往下看了看,脑海里突然间蹦出了书里的一句话,这句话出自《瞿秋白传》,是秋白先生说的。四十多年来,他一直活在书本里。他实在是走不出书本了,他已经淹在书里,说不出自己的话了。于是,他扶了一下眼镜,笑了笑,在临跳下去之前,又一次背诵了瞿秋白先生的话:“——此地甚好。”江雪后悔了。
六
在齐康民狼狈逃走之后,江雪立刻就后悔了。
正是那关门声震醒了她。那“咚”的一声,像是震裂了她那坚强无比的神经,使她顿时有了抽搐般的痛感。
是啊,六年了。六年来,还没有谁像齐康民教授那样疼爱过她。他就像是父亲一样,包容着她所有的任性,所有的无情无义……她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她戏谑他,嘲笑他,支使他,甚至恶意地算计他,他从来不恼。他是学院里人人尊敬又人人害怕的教授,他的课讲得非常好,好到让人着迷的程度;但他的脾气不好!跟人说翻脸就翻脸。也只有她,敢叫他“老康”。
就是单从个人的角度考虑,她也不该放弃他。他是她一生中惟一真心爱她的人。也只有他的爱,不附加任何条件。他甚至代她去读书!他给她做的一千六百张卡片,如今还在她书桌上的卡片柜里放着。那些卡片做得极为精致,每个字都是工工整整一笔一画的小字楷书;书是一本一本地看,尔后在阅读中把那些精华部分挑出来,再一一抄在卡片上,编目排序。每本书的摘要都是以书的第一个拼爵字母打头,尔后再以A、B、C、D、E、F-的顺序排列,供她随时查阅、引用。没有人知道他究竟花费了多少心血!
还有一件事是她不能忘的。这是一个迂腐的人,迂腐到了冥顽不化的程度。有一段时间,她的房子刚装修好,他每天跑来给她的房间通风换气……一天傍晚,当她开门进来的时候,见他没有走。他不但没走,竟然光着脊梁、黑着灯坐在厅里!当时吓了她一跳。开了灯之后,她说,“老康,你干什么?吓我一跳!”齐康民赶忙穿上衣服,还咳嗽了一声,郑重地说:“——蚊子。”她不太明白,说:“蚊子?蚊子咬你了?”他说,“跑进来两只蚊子,我打死了一只,还有一只。”她笑了,“老康,一只蚊子,就值你这样?”他说,“既然打死一只,我想再等等。”她大笑:“老康老康,你坐在这儿,就是等蚊子呢?你傻不傻呀?”……可是可是可是,事后她才想起来,齐康民最怕蚊子咬。所以,他以为江雪也怕蚊子……他是在替她喂蚊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