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篇(第7/10页)
我把脸掉向里面,不让父亲看见。我不回答他,好象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父亲又开始在房里踱着,他的缓慢无力的脚步声时时打在我的心上。
“里娜,”他忽然停住脚叫我,我用力咬紧牙齿,不发出一声回应。
“你决定不回去吗?这件事情就没有挽回的余地吗?”
我只含糊地说了一句:“不回去。”
“那么我回去了。以后我们就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他用悲怆的语调说。“如果你以后改变了心思,请你设法通知我。我还是一样地欢迎你,爱护你。”他最后又加了一句:“只是恐怕我不会活到那个时候了。”
我依旧不回答,我极力在压制我的悲痛。时间过得很慢。
“我去了,”父亲终于说了这句话。“你以后好好保重。如果你不改变心思,我就再没有机会来看你了。”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并不从床上起来。
“里娜,我去了,”他又重复说了一句,声音更无力。但是他并不走。
又过了一些难堪的时候,他第三次说:“我走了。”他却走到我的床前,伸出手最后一次抚摩我的头发,这一次摩得很久。我突然记起了,这样的抚摩在他并不是第一次。从前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他常常抱我坐在他的膝上,他一面这样抚摩我的头发,一面告诉我种种有趣的故事。在那个时候除了母亲而外,父亲就是我的唯一的亲人,不仅是亲人,他还是我的唯一的偶像。这许多年代象恶梦一般地过去了。如今我们父女又回到了那同样的境地。他依旧是他,我依旧是我,然而我竟然不肯答应他的要求,我拒绝他象拒绝一个仇敌!
我突然站起来,但是父亲已经向外面走了。
“父亲!”我吞着眼泪用力叫。我向门口奔去。
父亲的身子又在房里出现了。他的脸色苍白,头微微摇动。眼角和胡须上面都有东西在发亮。
“里娜,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是不是你改变了心思愿意跟我回去?”他的声音里战抖着喜悦与感动。他向我伸出一双手,好象欢迎我一般。
我呆呆地站着不动。我踌躇着,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好。我害怕他误会了我的意思。突然一种感情压倒了我。我不再思索。我向他奔过去,我跪倒在他的面前,抱着他的腿,让我的眼泪畅快地流在他的裤子上。我喃喃地说:“原谅我,原谅我。”
这时候对于我一切都不存在了,我不知道父亲说了些什么话,或者做了些什么事。只有在我觉得眼泪干了时,我才站起来。我极力装出镇静的样子对他说了一句:“我再没有话了。”我要掉过身子,却被他握着我的手臂。他温和地理顺我的乱发,揩掉我的脸上的泪珠。他问:“你保得定将来就没有一点悔恨吗?”
“我自己选定了这条路,我自己摘取了痛苦的果实,我当然不会有一点悔恨。只是——”我突然咽住了下面的话,因为我觉得再没有和他细说的必要了。我们是两代人,即使相爱,却也无法了解。我希望他在这里多留一会儿,但是我又希望他马上离开,因为看见他的衰老而悲痛的面容只有使我心痛。
他终于去了。我送走了他,好象埋葬了一个充满了痛苦与美丽的回忆的时代,这个时代是刚刚被发掘出来的,可是我如今又用这许多天来的悲痛把它埋葬了。
我注意地听着他的脚步声,好象在重温过去的旧梦。等到后来那声音消失了而另外响起高国兵士的靴钉声时,我才醒过来。我跑到床前,伏倒在被单上面,我把一个枕头都哭湿了。
傍晚时分那个奴隶送饭来,才把我叫醒。我叫她把餐具收回去,我今晚不想吃什么了。
我很疲倦,但是我觉得畅快。在流了这么多的眼泪以后,这许多日子来的阴郁的思想都烟消雾散了。父亲虽然给我带来悲痛,但是我并不后悔对他谈了那许多话。有了这一次的会面,我才可以毫无遗憾地把过去深深地埋葬了。在经过这样大的纷乱以后我的心又恢复了平静,就象暴雨住后的天空一样。
我想,这个晚上我一定不会有梦。
三月十六日
我说过不再想念父亲了。但是他的影象又来到我的脑子里。他是那么病弱,那么衰老。他的确需要人照应。
“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献给事业呢?一个人为什么一定要有信仰?你看你从它得到了什么呢?”仿佛从父亲的口里吐出来这样的话。
我从信仰那里得到了什么呢?我得到的是很多,很多。我一个脆弱的女人,居然有力量忍受那一切的困苦,居然有力量经历那一切的失败,而且如今就躺在这里守着我的生命的废墟哀哭的时候,我还有力量拒绝父亲的要求。信仰究竟给了我什么呢?是的,它给了我痛苦。但是这痛苦就是力量。从这痛苦中我改造了自己,我现在变成了一个另外的人,一个可以使高国占领者战栗的人。我已经达到够高的高度了。我把自己献给事业,我从事业那里又得到了丰富的生命。单就脱离家庭以后这十几年来我的生活来说,我也无疑地要比父亲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