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9/10页)

“看护小姐,哼!说得好,未必小姐还肯给你倒夜壶!”第八床在旁边冷笑道。

王大夫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正埋着头把长长的针插到第六床的大腿上去。

“等着罢,马上就要放警报了,”第八床幸灾乐祸似地说。

“你真是——人家吃苦,你倒快活。我希望你哪天也打打盐水针,”第九床带笑地骂道。

第八床拱一拱手,笑答道:“对不起,我过两天就要出院罗,恕不奉陪了。”

王大夫和胡小姐把第六床腿上的插针处贴好胶布,又盖好铺盖和被单,便走开了,让第六床慢慢地享受六瓶盐水的滋昧。

第六床静静地躺在床上,身子没有动过一下,也不曾发出一点声音,要不是他睁着眼睛,我倒以为他睡着了。水走得相当慢,过了好一阵,林小姐上班了,瓶里的水少去还不过三分之一。可是第六床忽然像从长梦中惊醒过来似地大声说:“我到了哪里啦?”

我吃了一惊,掉过脸去看他。他好像看不见我似的,两眼直望着前面,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怎么没有看见桥啦?”他严肃地说。“这不是五里桥那座塔吗?还有乌桕树?船还不靠岸?到啦,到啦!上岸啦!怎么不看见我老母亲啦?我回来啦!朱云标回来啦!喂,你拉着我干什么?走开,走开!”他把脸掉向左边,用力去拉左膀上的绷带,他一边骂,一边疯狂地抓着,扯着,绷带被他拉开了一段,手上流着血,好像是他自己抓烂的。

“不要抓呀!不要抓呀!”我吃惊地叫起来。

他掉过头来看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一张脸古怪地红着,眼里射出茫然的、近乎疯狂的眼光。“不要抓?他拉住我,不让我回家!”他又把脸掉向左面去:“滚开!不要拉我!让我上岸!到啦,到啦!”

“你不要抓!抓破就不得了啊!”我着急地干涉道。

“不要抓?”他又转过脸来冷冷地问道。

“你把绷带抓掉,手就不得好罗!”我瞪着眼做出责备的样子说。

“好,不管它,”他好像下了决心似地说,“那么我拿掉这个,”他说着就伸手去揭被单。

“喂,动不得!”我惊叫道;“林小姐,快来,快来!”

上班不久的林小姐马上走过来了。

“林小姐,他要把针拔起来,绷带也给他拉开了!”我着了急大声地说。

“它挡住我的路,我要拿开它,”他望着林小姐解释说。

“你不要动手,你把针弄断了,开起刀来够麻烦的,”林小姐正色地说。“你看你把膀子弄得血淋淋的,这怎么啦?”连温和的林小姐也蹙起前额来了。

“只有找人来把他右手绑起才行,”第八床提议道。

“好的。我去找老李来,那么请你照料一下,不要他真的把针弄断啊,”林小姐回头对第八床说。

“我会照料的,”第八床笑着答应了。他走到第六床床前来。“喂,你到哪里去呀?”他故意问道。

第六床果然把手缩回来,他看了看第八床头上的白蝴蝶,正经地答道:“我回家。你怎么啦?你带了伤吗?”

“是啊,头都快打破罗。你回家做什么?”第八床忍住笑说。

“老沈,你倒装得像啊,”第九床开玩笑地插嘴说。第八床没有理他。

“看我老母亲啊。我这趟回去,要跟着我姐夫做生意,不出来了,”第六床正经地回答。

“你母亲多大年纪?身体好吗?”第八床又问。

第六床做了一个手势,答道:“五十八啊,她精神好得很。走几十百里路,一点也不在乎。她只有我一个独子。她不放我出来,是我定规要走的……”

林小姐带着老郑来了。老郑拿着一幅旧床单,卷成了一根粗带子,走到第六床跟我的床的中间,不由分说就拿起第六床的右手,用带子套住手腕,套得紧紧的,他边套边说:“朱先生,你右手拴住舒服点。”他把那只手放平,又把带子系到下面板凳脚上去,他把带子扎得很紧。

“你绑紧点啊,”第八床嘱咐道。

“不会脱的。我绑人还绑得少了!力气再大的人我也绑过!”老郑粗声答道。

第六床起初一句话也不讲,就让老郑绑着,等到老郑说出上面的话以后,他忽然摇摇头叹口气说,“这又何必!大家都是中国人,客气点啊!”

“客气点,现在还不客气吗?”老郑试了一下知道绑得很牢以后,便站直身子,得意地哂笑道。第八床吃吃地笑起来。

第六床也不叫,也不挣扎,只是板起脸孔默默地想了一会儿(他好像是在想什么似的)。我不敢多看他:一方面他的痛苦使我心里很难过,另一方面我又害怕他会发狂。可是他忽然大声叫起来:“老陆!老陆!老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