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7/10页)

“不许说了!我要以大夫的资格禁止你再说下去!”她以长姊的态度阻止我说话。她把头朝后一仰,一缕浓发掠过耳畔搭到脑后去;她感动地微笑了,却又勉强止住笑。“在医院里别人都笑我,称我做哲学家,就因为我爱跟病人讲话。你现在倒真是哲学家了。话讲多了,对你身体很不相宜。啊,我问你,十一床上那个病人马上就要出院了,你要不要搬到那边去?我等一会儿叫人连你床板一齐搬,不会震动你的伤口。我有点耽心你会传染到那个病。”

我为这个感激她。但是我不愿意再麻烦她,我说:“不要紧,不搬也可以。我当心点就是罗。”

她想了想,说:“也好。”她走了。

我的枕头边还放着那一包饼干,我马上把它塞到方木柜下面去。

老郑倒过便壶以后不久,第六床又在叫着“老郑”,说小便壶满了。

“这是紧急警报了!”第八床笑嘻嘻地自语道。没有人理他,也没有人理第六床。看护小姐们正忙着。第十二床半昏迷地在呻吟。对面一个角里那个锯了两只脚的小孩得了内病,今天没有放警报了。那个十六七岁的小孩每天上午换药的时候总要“妈呀妈呀”地哭叫一阵,第八床称这个为“昆明警报”,说是他从前在昆明的时候,有一个时期,每天一到那个时间就要放警报,一连半个多月,没有错过一回。然而这也是他信口讲出来的话,我无法知道它是真是假。不过今天下午那个可怜的孩子似乎病得厉害,胖胖的林大夫到那边去过三次(他同第六床一样,也是林大夫的病人),内科的大夫也去过好几个,看护小姐们也慌慌张张地朝那边跑。

老郑的影子始终看不见。第六床脸都挣红了,他停了一下又叫,叫了两声又停,后来他的叫声变成呻唤了。他掉过眼光来看我,好像在说:“救救我罢!”可是我连动都不能动,怎么能够给他帮忙呢?我看见刘小姐还站在第十二床床前,便大声喊道:“刘小姐!”

“哪样?”刘小姐转过头来问道。

“第六床要老郑来倒小便壶,”我大声说。

“老郑岂有此理,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又走不开,你们哪位帮他喊一声罢,”刘小姐皱着双眉说,她的眼光朝四处看了看,到了第八床的脸上便停住了。她的意思不说出来,别人也知道。

“要我去罢,我晓得!”第八床轻轻一跳,下了床,望着刘小姐涓’稽地笑了笑。他扎了扎裤带,然后笑嘻嘻地对第六床说:“不要喊啦!我去给你找老郑来。看你忍着小便也可怜得很,不晓得是哪辈子作的孽!”他低声哼着小调,跳跳蹦蹦地走出去了。

过了片刻第八床笑着走了回来。他走到第六床床前,大声说:“老郑不在,找不到。”

“哎哟!”第六床忽然痛苦地叫了一声,泪水进出他的眼眶来了。他脸上的肌肉厉害地搐动着。

“不要哭啦,我给你拿去倒就是罗,”第八床带着嘲笑的样子说,他真的拿起那只满满的便壶来,故意用左手捏住鼻子,做出小心翼翼的滑稽脸相走出去了。不到一会儿他便拿了空便壶回来,递到第六床的手里,还说一句:“你要罢?”他把脸皱缩在一起地笑了。

“谢谢你啊,”第六床抓住便壶柄,同时哭笑地说。他马上把便壶放进被里去了。等一下他拿出它来放到凳子上的时候,我听见他在咕噜:“又满了半壶啊!”

不久老郑提着铜壶来冲水了。第八床看见他便叫起来:“老郑,你到哪里去了?刚才到处找你都找不到!”

“找我做什么啊?”老郑冷冷地问道。

“找你给第六床倒小便壶。还是我替你拿去倒的,”第八床得意地笑道。

“管它的!哪个喊他要两壶两壶地吃水!我没有空。一个月那点点工钱买不了我的命!”他又发起牢骚来了,他的脸板得很难看,眼白上仍旧有几根红丝,两只眼睛带了点痛苦的样子不停地霎着。

傍晚的时候第六床又在叫“老郑”来倒便壶了。他的沙哑的声音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看护小姐站在条桌前,听不见他的叫喊。第八床躺在床上笑着自语道:“恐怕又要我去倒小便壶了。”

“那么我的也请你顺便倒一下,”第九床开玩笑地说。

“只要医院里给我发工钱,我一定去倒,”第八床扑嗤笑起来。

第六床仍旧含糊地叫着,他急得额上冒出一颗一颗的汗珠。他那一脸的苦相使我心里难过,我看见胡小姐站在条桌前,便大声叫着:“胡小姐。”我只叫了两声,她就过来了。我对她说:“第六床请你去喊老郑来倒便壶。”

她出去好一阵才回来。“老郑找不到,你等一下罢,”她对第六床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