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0/10页)

他的眼光使我害怕,我不敢正面对着他,却只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陆先生,我晓得喊陆先生你才答应,”他一本正经地望着我这面说。“兄弟是个粗人,近来常常承陆先生关照,兄弟也非常感激。兄弟有得罪陆先生的地方,还请陆先生原谅,原谅。陆先生,你何必不理我啊,兄弟读书少,学问不够,有不对的地方,也请陆先生指教。”

我虽然有点害怕,但是我差一点耍笑出声来了。我连忙忍住,板起脸对他说:“你不要吵,你睡觉罢。别人也要睡觉,你有话明天讲。”

他摇一下头,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说:“何必到明天,今天我有灾难,你陆先生不来救我?我受够他们的欺负啦!我要走啦!”

“你不要吵啦。我要睡觉,有话明天说罢,”我做出厌烦的样子说。

“陆先生,兄弟有许多事情不明白,要请陆先生指教。兄弟并没有犯罪,为什么要把我的手绑住?我要回家看我老娘,船怎么不靠岸啦?”他一字一字很清楚地说,脸色红中带黑,眼光强烈却又似乎罩着一种网似的东西。虽然他在看我,可是我疑惑他看见的也许不是我现在这个样子。这么一想,我更加害怕起来。我便掉过脸去不理他了。

“陆先生,你不要生气啊,我给你赔罪罢,”第六床还在那里说话。“好,大家都不理我啦,我走啦!船开啦!各位,再见啊!”

“再见啊!”第八床接嘴说,我听见他吃吃地在笑,又听见第九床在抱怨他不该老是跟病人开玩笑。

“各位再见!再见!”第六床又说。“真正岂有此理,手也绑住了。”

林小姐走过来,把两瓶盐水一齐倒进架子上挂着的玻璃瓶里去。

“这位漂亮的小姐来做什么啦?她不是我家乡的人啊!她姓啥,你晓得吗?”第六床不停地说。这次我真想笑了。林小姐自然没有理他。

这以后他安静了几分钟,过后又叫起来:“你们拿我关牢监啊!放我走!我要回去!啊哟!我一定回去,你们留不住!哎呀!啊哟!娘呀!我受不住了啊!”他拉长声音像唱小调似地唱起来了。“我难过呀,娘呀!你在哪里啊!你有儿不能见面呀!我有娘难相见呀!‘老母望儿儿不转,妻子望夫夫不还。’……‘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他用同样的调子唱过京调和唐诗以后,居然呜呜地哭起来了。哭了一会儿,他又唱起了《孟姜女》的小曲。

病室里的人,谁也无法制止他,就索性让他一个人吵去。他起初还挣扎着,想把被绑住的右手拉出来,后来看见没有用,也就放弃了这个企图,只顾哼着,唱着,哭着,一直到针打完,林小姐把针拔出来,又把绑住他右手的带子放松些,使他除了拉解左手的绷带外,便可以自由地使用右手,他才安静地睡了。其实他是不是睡去,还是疑问,不过我倒睡着了,听不见他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