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10页)

“我觉得我好像在地狱里面,我尽看见挖目拔舌的事情,”我烦恼地说,我已经养成了对她信口说话的习惯。

我看见她的眼睛忽然亮一下,马上又黯淡了。她略略埋下头说:“其实我应该比你更难过。你是没有责任的。我倒有责任。”

“这不怪你啊,我觉得你是尽了力量的,”我说。

“尽了力量?你不晓得我什么力量也没有!我有时候真想改行做别的事,我真后悔学了医,”她声音低,但是里面充满了苦恼,苦恼似乎并不深,可是它使我打了一个冷噤。怎么,像杨大夫这样的人也会有苦恼吗?

“为什么?做大夫不是很好吗?这是救人救世的事情啊!”我惊讶地说。

“你这完全是小孩子的想法!”她带着苦笑摇摇头说。“我就是学医学到了天大的本领,也不见得便能够救人。我敌不过钱。没有钱的人得不到我的好处。就譬如第二床,要是他的儿子有钱,他也许不会死。要用药没有钱买药,连营养的东西也吃不起,这样敷衍地对付过去,我等于在杀人……”

“其实医院里应该供给药品,”我插嘴说。

“医院里只有普通的几样药。你不晓得医院多穷,多节省,不然也不会一个病房住二十四个人,而且连内科传染病人也可以挤进外科病房来。”说到这里,她忽然改变语调,低声说。“你要当心啊,你隔壁就是个传染病人。还有第三床也是的。这个办法真不好。我要催内科早点把他们搬过去。这个人也很可怜,膀子还没有接好,又染到了斑疹伤寒……”

我感激她的关心。而且更使我感动的是我接触到了她的广大的心。我以前多么不了解她,我还以为她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乐天派。

“杨大夫,今天前线的消息怎样?”我停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

她呆了一下,以后又微笑了。她说:“你不要管什么前线消息,你好好养病罢。大后天就要给你抽线了。”

“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我听到抽线的话,心里高兴起来。

“这个月月半就可以。你要多住两天也行,”她答道。

“医官!医官!”第六床用沙哑的声音叫道。他把杨大夫的话打断了。

杨大夫惊讶地转过头去问什么事。

“他们怎么不给我吃药啦!医官,是不是我今天要死啦?”第六床粗声问道,他的眼光停在杨大夫的脸上,那对眼睛好像不能够灵活地转动了。

“他们就会给你药吃的,你不要着急嘛,”杨大夫答道。她又问我:“今天内科大夫来看过他没有?”

“来看过两次,”我答道。

“那么,怎么还不给他吃药?”杨大夫纳闷地自语道。

好像回答她的话似的,胡小姐跑过来了,这个胖脸的女弦气咻咻地说:“第六床,拿钱来!给你买药。没有钱吗?”

“有钱,”第六床爽快地答道。他伸手在枕头下面摸了半晌,拿出用手帕包着的一叠钞票来,递给胡小姐。

“你还有没有?就只有这一点吗?”胡小姐数了钞票以后着急地问。

“没有罗,”第六床瞪着眼回答。

“不行。买药要一千多块钱。你才只四百七十块钱,不够,”胡小姐失望地说。

“你通知他的保人,叫他们送点钱来罢,他总有朋友啊,”杨大夫插嘴说。

“我们查过了,他的保人住在××坡,有三四十里路。刚才寄了信去。不过今天来不及了。现在有人进城,本来可以顺便买回来的,这样至少又要耽搁一天,”胡小姐说。

“这没有办法。做大夫没有药,比什么都苦,”杨大夫摇摇头叹息地说。

“那么,只好明天再说了,”胡小姐说,就把钞票交还给病人。“好,钱在这里,你收起来罢。”她走了。

“你看,又是这样的事情,”杨大夫转过身来,望着我诉苦般地说。她的眼里射出来忧郁的眼光,那是我以前没有见过的,它现在烧着我的心。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她的苦恼传染给我了。我怎么能够安慰她呢?但是我看见她默默地含愁望着窗外树梢的情景,我的心逼着我说出话来:

“杨大夫,你也不应该灰心啊。至少我得过你的好处,你使我的心得到了温暖。我怕我说不好,医病也不单靠用药,你还医治我的心……”我自己很感动,我说得很吃力,我觉得我的眼泪快流出来了。我不敢看她。

“可是你的胆囊并没有拿掉啊。你不抱怨我们吗?”杨大夫故意带笑地打断了我的话。

“现在就是死在这里,我也不会抱怨了……”我声音颤动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挖苦我们吗?”杨大夫打岔说。

“不是,我也许没有能力把意思说得很明白。我进医院以前,除掉自己外,什么也不相信,我总以为人是为自己的利益生活的。现在我才知道,人的心并不全是这样窄小。在这个充满痛苦的地方,也有人在努力帮忙别人减轻痛苦。至少,你杨大夫就是一个。不管我的胆囊有没有拿掉,至少我得到了启发。对你说来,我是一个陌生的人,我走出医院也许再见不到你,可是你对我的关心我永远不能忘记。这不是用钱换得来的……”我觉得很窘,我相信自己没有说得明白,我的脸发烧了。“我怕我说得不清楚,我不会讲话。我的意思是,在这里你不把我看成一架有毛病的机器,你把我看作一个人,一个朋友,一个兄弟一样的人,我这个病人的心得到多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