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7/8页)

“医官说我怎么样?”他问道。

“他没有说什么。他刚在检查。”

“他有没有说过我要死?”他又问。

“没有!没有!你不过发点热,不要紧!”我起劲地分辩道。

扁脸大夫捧着木匣子过来了。他把木匣子放在方木柜上,顺便将茶壶推进去一点。他的眼光停在茶壶上面。他拿起茶壶摇一摇,问第六床:“这是你的壶吗?你今天喝了多少?”

“两壶。”

“不够,不够!你一天应该喝八壶!”大夫说,一面伸起八根指头给病人看。

“八壶,他们每天只来冲三壶,”第六床皱起眉头说。

“不够。”大夫摇摇头。“你可以用两把壶。我跟小姐说一声,给你多拿一把壶来。”

大夫扎过耳朵以后,果然去跟汪小姐说了。不到一会儿汪小姐便又送了一壶水来。汪小姐的脚应该是个“改组派”,走起路来一歪一拐,她身子的摇晃法和杨大夫的不同。杨大夫走路有点像一个不修边幅的男子;汪小姐袅娜有致,像一个旧式的女人。她不喜欢多讲话,讲起话来声音又小,所以她虽然是第四病室的护士长,整个病室都在她的管理下面,但是我们有时候会觉得她好像不存在一样。每个病人都认识她,可是她跟谁似乎都不熟,虽然她对待病人也相当和善。

“你现在就吃一点好吗?”她说着,便把壶嘴送到第六床的嘴边。第六床也不出声,只是把嘴张开,让水慢慢地滴下去。

“你自己好好吃罢。吃完了,你喊我一声,我给你冲,”汪小姐柔声地说,她松开手,一扭一扭地走了。一个胖胖的女大夫迎着她走来。她招呼一声:“周大夫。”

“就是这个病人发高热吗?”女大夫问道。

“是啊。刚才王大夫来看过,”汪小姐答了一声。

这位周大夫来到第六床床前,检查的工作又做了一次,同先前那一次完全一样。略有一点不同的是周大夫问话较多,第六床答话也较多。从这次对话中我才知道在那所只有一个勤务兵照料的陆军医院里面,他被抬进去的那个晚上,半夜下着大雨,屋子漏得厉害,没有人来管他,让他淋雨到天亮。我猜想,那次淋雨一定是他现在发烧的主要原因罢,可是周大夫并不给我一个解答。

周大夫走后,过两个多钟点,又来了一个瘦大夫。他的相貌和扁脸的王大夫相差很远,可是,奇怪!我刚看见他,竟然以为他就是王大夫,心想:你已经检查过了,怎么又跑来原样地再做一次!我这个错误,到他走后才被我自己发觉了。

“奇怪,他们一个一个来做什么?”第六床问我道。

“来给你看病,”我答道。

“光是看病,又不给我药吃,真是天晓得,”第六床说。

“查出病来会给你药吃的,你不要着急,”我安慰他说。

“我不着急!我怕我等不得啦!”他又说。我受不住他那火似的眼光,他好像在要求我给他生命似的。

老郑来冲水的时候看见我们这边有三把壶,正要将一把壶拿开,第六床着急地叫起来:“我的!我的!”

“你的?你一个人有两张嘴?”老郑挖苦地说。

我看见第六床口吃着讲不出话的可怜样子,便替他回答道:“汪小姐给他的,大夫喊他每天喝八壶开水。”老郑不再作声,冲了三壶水,便走了。他的脸色相当难看。

晚上又来过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夫,是王大夫陪着他来的,我第一次看见他那个庄严的面孔,我想他也许就是内科主任罢。他简单地把第六床检查了一下,低声和王大夫问答了几句,听筒还挂在颈项上,他慢慢地走了。

“这个医官一定会查出我的病来,”第六床忽然兴奋地说。

膏不错,他当然会查出来,我顺着他的意思说。

可是这一夜并没有谁给第六床带来一点消息。

查病房的时候,大夫到了好几位,黄大夫、廖大夫、杨大夫、张大夫都在。他们走过第六床的时候,那个发烧的病人忽然大声问道:

“医官,我的手会不会好?”

“会好的,哪里有接不好的道理?”黄大夫哂笑地说,他轻轻挨了一下那只吊着的膀子,又翻看一下病历表。“他的热没有退,内科来看了没有?”

“明天就转过去,”张大夫答道。

“好的,”黄大夫点一下头。

“你怎么样?”杨大夫转过身含笑问我道。

“很好,”我答道。

黄大夫听见我的话,连病历表也不看,就走过去了。

“今天,我不给你开睡药了。睡药吃多了不大好,”杨大夫温和地对我说。

“谢谢你。我想我今天会睡得着,”我含笑地回答。

我刚闭上眼睛,就听见第十二床在讲话,他的朋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