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8页)

“他生了病,也是没法的事。未必哪个故意解那么多小便!你给他倒一回罢。真是满罗,臭得不得了,”我也插进来说。

“好罢,我就给他倒这回,”老郑放软口气说。但是他并不过来拿便壶,却扬长地往外面走了。

“他走罗,真是天晓得!”第六床又怨愤又着急地自语道。

“他会来的,他说过就要来的,”我安慰他说,我相信老郑马上就会来。

第六床静下来了,他忍耐地等候着。

但是老郑到一个钟头以后才回来。在他来之前杨大夫来了,还是那件有两团黄色印迹的白色工作衣,两只手插在袋子里。她和张大夫同时进来,他们来看他们的病人。杨大夫先看新十一床。那个少年的伤口快好了。她对他说:“你明天可以出院罗。你再到门诊部换一两次药就行了。”她走到我的床前来。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更好些了,是吗?”她带笑问道。

“是的,”我答道。

“不要动啊,还得好好地睡几天,”她吩咐说。

“我知道。”

“这就好,”她满意地说。过后她略略偏起头注意地看了我一眼,慢慢地笑起来,“你好些地方都像我一个弟弟,你说话的神气,你的笑像得很。”

“他现在在哪里?”我问道。

“他本来在桂林读书,这学期身体不好,住在乡下养病,没有出来,他年纪比你小一点,今年才二十,刚在大学读过半年书。”

“杨大夫,你跟他分别多久了?”我又问。

“快一年了,我去年回到家里住了半个多月,”她答道;我在她的眉宇间看出一点忧虑的阴影,但是她马上又用微笑掩盖了。她换过话题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知道吗?盟军在法国登陆了。”

“今天吗,昨天?”我兴奋地问道。

“前天。登陆已经成功,看情形战事一定可以在明年里面结束,”她也显得兴奋了。“病室里没有报看,所以你们什么消息都不知道。”

我忽然想起老许告诉我的关于湘北战事的话,便问道;“杨大夫,听说这次湘北打得不大好,是真的?”

她的笑容一下子就消散了,那个阴影又回到她的眉宇间来。她低声说:“真的,我的家就在衡阳乡下,所以我有点放不下心。”

“衡阳当然不会有问题,”我说。

她摇了摇头,沉吟地说:“这一次跟前三次不同。现在人心惶惶,听说连桂林也骚动起来了。我们中国人爱听谣言这个习惯不好。不过报纸消息太慢,又不一定可靠,更使人容易听信谣言。”

“不会的,战事绝不会坏到那样,杨大夫,你放心罢,”我诚恳地安慰她道。

她用感谢的眼光看我一眼,接着她忽然把头向上一扬,大股的浓发本来拂到她的脸颊了,现在又一齐飘回到脑后去。她的脸上又露出笑容。她说:“真滑稽,现在倒是病人来安慰大夫。你好好休息罢。冯大夫常常笑我爱跟病人讲话,我这个毛病总是改不掉。”她那亲切、和善的笑容,仍旧留在她的脸上,我望着她的脸,我不相信刚才在她的脸上见过了忧虑的阴影。

她去了。她站在第二床旁边,她俯下头似乎在说话。我真替她耽心。“不要靠得那么近啊!你不怕会传染吗?”我真想大声叫起来。

第二床在讲话,声音低,一个字也听不出来。过后又寂然了。杨大夫抬起了头,我的心上的石块去掉了。

老郑提了空便壶回来,摆出不高兴的脸孔,砰的一声把便壶掷(可以说是掷)到凳子上去。“来罗!你屙,你多屙,屙满又好给你倒。”

第六床两眼直瞪着老郑,好像没有听懂那些话似的,右手伸出来,不住地战抖着,但是它终于抓到便壶了,它立刻拿起便壶,匆忙地塞到铺盖下面去。他吐了一口气,他那红黄的脸膛上露出一丝笑意。然后他又把便壶放回到凳子上。

一个扁脸的大夫走到床前来了。这个大夫不算矮,年纪不过二十六七罢。他看了看第六床床头墙上挂的牌子,然后又看一眼那只吊起来的左膀,他问道:“你可以翻身吗?”

第六床茫然望着,不知道怎样回答。

“你这只膀子可以取下来吗?”大夫再问一句。

第六床还是瞠目不作声。我忍不住替他答道:“不好取开。他就只能仰起睡。恐怕不能翻身。”

大夫点点头,又问他:“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我嘴巴淡,头昏,”他答道。

大夫走到他右边来,揭开被单,开始了检查的工作,这也无非在他身上敲敲听听,大夫检查完了,转过身子问我:“他是不是脑子不大清楚?”

“恐怕多少有一点罢,”我答道。

大夫刚走开,第六床忽然唤我:“陆先生。”我把眼光射到他的脸上去。他也在看我。他那两只眼睛的注视叫受到的人觉得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