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9/12页)

“老郑也太没有道理。好久了,还不给人家把大便盆拿开!”胡小姐接嘴说。

“给他拿开罢,”大夫说。接着他又说一句:“还是空的!”

“我屙不出来呀!”病人痛苦地粗声说。

“哪个叫你不多喝水!给你说你这样是不行的。听见没有?你要把壶里的水喝于,大便就会通的,”胡小姐像责备孩子似地说。

“我给你说,你以后要听大夫的话,不然我下次起码给你打十瓶,”大夫说。

“张大夫,我不打啦!我不打啦!”

但是两根针都插好了。他们已经盖好他的被单。汪小姐把架上挂的玻璃瓶弄正,便走开了。她走路很慢,而且身子扭着,她好像缠过脚似的。张大夫在跟胡小姐低声谈话。病人睡了似地不出声。瓶里的盐水逐渐在减少,它走得相当快。

“我不打啦!我不打啦!”第十一床忽然痛苦地叫起来,他的床动了一下。

“不要动!还有两瓶,打完就不打了,”胡小姐说,她又拿一瓶盐水往架上那个大瓶里面倒。

“做做好事呀!小姐,我不打啦!我不打啦!”病人继续叫嚷着。他又动一下。大夫连忙按住他的大腿,带点儿威胁地警告道:

“不许动,就要打完了。万一把针弄断在里面,那就只有开刀,更够你痛了。”

“我不打啦,我不打啦!张大夫,做做好事呀!”

“不要打?我问你还要命不要?你没有钱买药,叫你吃糖你不肯吃,叫你喝水你又不喝。你们公司里也不给你送钱来。这两天给你打的葡萄糖针还是我想法给你捐来的。盐水是医院里做的,也不要你花钱。你还不打!要救你的命我也算想尽办法了,”张大夫发牢骚地说。

病人这次用一声短促的呻吟来回答。他应该听懂了大夫的话。

胡小姐把最后一瓶盐水倒在大瓶里,回来把空瓶仍旧放在方木柜上。她用怜悯的眼光(我想应该是怜悯的眼光)望着病人,顺着张大夫的口气接下去说:“等你的朋友下回来看你,你要跟他们说清楚,要他们去向你们公司办交涉,要公司负担你全部医药费,不然你的病怎么好得了!你是替公司做事烧坏了的,论情理,凭良心,他们都应该出钱把你医好。你懂不懂我的话?”

“懂!”只有一个字的回答。

“你懂就好罗。那么以后打针你就不要叫啊,”胡小姐说。

“他懂又有什么用?他住院一个多星期,就只有一个人来看过他一回,还不晓得是不是他的朋友,”第九床插嘴说。他做出一种好像什么事情都知道的样子。他的话刚说完,第十一床又大声呻吟起来。

“我不打啦!我不打啦!做做好事啦!”

“好啦!好啦!马上就打完了。你还吵什么!”张大夫略带厌烦地说,他轻声吩咐胡小姐几句话,便离开第十一床,向我这面走来。他走到第七床那里,对那个沉默的病人说了几句话。那个病人一直是静静地躺着,我没有看见他的脸,也不曾听见他的声音。我也听不见他回答大夫的问话。我不知道他害的什么病,但是我想,我明天就会知道的。

张大夫从第七床走到我跟前来。他对我微微一笑。我记起来了,那天在门诊室我见过他一面,不过他并没有给我诊病。他的年纪不会超过三十,一对眼睛特别小,眉毛也不浓,头发并未加意梳理,稀得可以看见头顶了。但是这些并没有使他的脸显得难看。而且我觉得他的微笑是带着善意的。

“冯大夫来给你看过了?”他问道。

“是的。他说还不能开刀,”我急切地盼望这句话会使他给我一个较确定、较详细的解答。可是他只是笑着说:

“你何必着急,治病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我自然希望能早点儿治好病。住院太久,我负担不起。”

“不会太久的,至多两礼拜,你放心罢。你在哪里办公?”

“我现在赋闲。”

他沉吟片刻,又说:“不过住院费数目很小,连伙食一天也只有五十五元。”他和善地笑了笑。

杨大夫进来了,她也到我的床前来。她不说话,含笑地望着我和张大夫,她好像是来找张大夫谈话的。

“不过额外添菜的钱恐怕是一笔大数目,我看三等伙食对病人不大相宜。况且我的住院费还是借贷来的。”我说的是真话。我在“入院处”预缴的款子还是向两个朋友借来的。

“你缴了多少入院费?两三千罢?”他问。

“我缴了八千。”

“太多了,你用不着缴那么多,”杨大夫插嘴说。

“不过将来可以退还给他的,”张大夫含笑地对她说。

“冯大夫说,开刀的时候还要人输血。买四百西西血,大约要花五千元。所以我多缴一点儿,”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