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0/12页)

“哦,”杨大夫点了点头。张大夫注意地把我看了三四分钟(我随便估计的时间),过后便说:“要是你经济有问题,我可以找院长商量免去你的住院费。”

我看他一眼,那张脸上还留着微笑的痕迹,始终是和善的面貌。我感谢他好心的帮助,即使这只是一句空话,我也愿意感谢他,因为我看出他是一个诚实的人。我说:“那么,请你帮忙。”杨大夫用英语跟他讲了几句话。

“你好好养息罢。你只管放心治病。”他说着,便同杨大夫转过身走了。他们走去看第四床。杨大夫没有再说话,但是我觉得她像一个长姊似地对我笑了笑。

“你现在还难过吗?”张大夫问那个病人。

第四床点点头,哼了一声,无力地翻了翻眼睛望望他。

“不要怕,到明天就会好多了。你不要乱动啊,要好好睡,”张大夫像对孩子说话似地嘱咐道。

病人唯唯地应着,他又翻了翻眼睛,把后脑袋在垫干草的被单上用力擦了两下,过后又垂下了眼皮。

“张大夫!张大夫!”第三床唤道。

“什么事?你快出院了罢?”张大夫抬起头问道。

“廖大夫今天上午说要我出院。我实在没有办法出去。我想住到下礼拜三。请你替我讲一声,好不好?”

“其实你的病差不多好了,早点出去也行。”

“张大夫,你不知道我住的地方多不方便。我怕出去伤口又会灌脓。”第三床的脸上露出恳切的哀求表情,两只眼睛牢牢地望着张大夫。

“我看你的伤口不会有问题,”张大夫沉吟地说;过后他又加一句:“你给我看看,”他便伸手去揭病人的铺盖,铺盖揭起,病人的汗衣钮扣没有扣上,病人自己动手解绷带,张大夫给他帮忙。绷带松开了。

“你只要小心点,就不会灌脓的。你可以出院了,”张大夫匆匆地看了一眼,就用绷带盖上了他的伤口。

“不过我想多住几天。我的钱说不定要到下礼拜二才送得来,早出去我实在没有办法,”第三床固执地要求道。

“看罢。要是病床需要得不太急,多住两天也不要紧,”杨大夫忍不住插嘴说。张大夫点一下头,温和地笑了笑。

“谢谢你啊,”第三床满意地笑了。他坐起来,张开嘴对着第八床大声说:

“老沈,我可以跟你一道出院了。”

“好的,我请你到我妹夫的茶馆里去耍,”第八床笑着回答。

夜来了。它是在我没有注意的当日进来的。张大夫走后不多久,我忽然觉得电灯亮起来。其实电灯光并不怎么亮,我们这一个角只有从梁上悬垂下来的两盏半明半暗的灯。发射亮光的还是悬在条桌上空的一盏。但是四周的黑暗衬托出屋子里灯光辉煌。

夜来了。接着是一段沉闷的时间。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我们的头上。谈话的声音压低了,甚至停止了。代替它的是一片仿佛被压抑住的呼吸声。

我旁边第六床呼呼地在打鼾,第四床没有声音。我也有一点儿睡意了。

我迷迷糊糊地过了好一会儿,忽然醒了过来。第九床在和第八床讲话,他吃吃地笑着,第八床也低声笑了。

“笑什么?老沈!大声讲啊!”第三床高声说。

“老洪在讲老和尚的故事,”第八床短短地答道,他又咕咕地笑了。

“大声讲,大声讲,大家都好听!”第三床笑着说。

“你过来,这是不好大声讲的,”第九床得意地笑道。

“你们过来讲,我也有一个故事,”第三床索性坐起来说。

“你过来坐,这边空气好一点,”第八床说。

忽然一个少女的声音插进来说:“你们小声点讲好不好!什么事情这样高兴?到晚上也不歇一会儿?别人要睡觉嘛。”声音并不清脆,略带沙声,但仍然是年轻的女音。矮小的白衣少女在第九床床前站了片刻,便走开了。

“刘小姐,刘小姐,”第八床在后面唤道。他那两只手帕角蝴蝶似地停在他的头上。脸被手帕包得更像猴子脸了。

“什么事?”刘小姐回转来,带了责备的口气问道。

“请你给我吃点安眠药,”第八床忍住笑,故意做出严肃的面容恳求道。

“你吃安眠药做什么?大夫没有开过方,不能拿给你吃,”刘小姐正经地说。

“不给我吃药,我睡不着觉,还是要吵的,”第八床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

“真是调皮。你吵,又有什么好处。总是不肯听话!”刘小姐嘟起嘴抱怨道。“马上就要来查病房罗。给大夫碰见教训几句,大家都不好。”她又挺起胸笔直地走了。

“不要紧,有我,”第八床笑道。

“老沈,有你,又有什么用?你有多大的面子?”第三床开玩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