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7/12页)

“这种人只晓得要钱!你有钱给他,你就是他的祖宗!没有钱你就是他的孙子!”第九床对着老郑的背影厌恶地骂道。

这次并不要等多大一会儿工夫,大便盆拿来了。老郑把它往第十一床的床沿上一放,大声说:“好罗,好罗,你屙罢。不要吵罗。草纸在哪儿?你有草纸吗?拿出来。”

第十一床含糊地说了一句话。

“我不晓得,”老郑摇头说。他揭起被单(铺盖刚才落到床脚了),把那个扁而长的洋磁盆塞到病人的身子下面去,过后又大声吩咐:“你屙好,不要又吵,我自家会来拿。病房里二十几个病人,我又不是专伺候你一个人的。”他说了便去拿起水壶继续冲开水。

第十一床不再呻吟叫嚷了,病房里顿时显得清静多了。我也有一种轻松的感觉。我疲倦地闭上我的眼睛,我愿意享受这片刻的休息。

“不吵了,现在该舒服了,”一个人开玩笑地说,我不用睁开眼睛,便知道这句话是第八床说的。我仿佛看见了他那对滚圆的黑眼睛骨碌骨碌地转动。

“这都是老郑害人,可以说是恶作剧,”另一个人带笑地接嘴说。我听声音就知道说话的人是第三床那个姓苏的。

我没有睡,我也不想什么。但是我仍旧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一个陌生的浙江口音在旁边讲话,我把眼睛微微睁开,朝第六床看。一个司机打扮的中年人站在第六床的右边,眼光定在那个病人的脸上。我又闭上了眼。

可是这两个朋友的谈话(不用说,他一定是第六床朱云标的朋友)仍旧断断续续地送进我的耳里来。虽然我并不注意地听他们,但是谈话的内容却被我抓住了,被我这爱管闲事的心抓住了。这个朋友是“独汽二营”[1]的一个司机,就要开车到××地方去。他来告别,并且劝病人安心养伤,不要着急。

“医官原说过两个星期包接好,到现在还没有上石膏,都是骗人的话,”第六床烦躁地说。

“治病有快有慢,哪里说得准!医官不会害你的。这个医院不敲竹杠,医官也有名,病该几天好,就不好早一天出院。你请准了假,多住一两个星期也不要紧……”

这次第六床又来打岔了;“你不晓得这个地方真气闷啊!我只想早一天回到库里去。不过我又害怕会成残废。”他停了停,又说:“我前年正月底出来,我娘总不放心,她不肯给我走。我一定要走,就走罗。如果我成了残废,我这辈子就没脸见我娘啊。我想起,就有点懊悔……”

我睁开了眼睛。

“你哪里会成残废?这个医院外科主任黄医官很出名,他不知道接好了多少断骨头!我们营里好几个弟兄,都是他治好的。”

“我运气太不好,我不是黄医官看的。是林医官,福建人,他讲话我听不大明白。他脾气不好。多问两句话,他就不高兴。我看他治不好我的病,”第六床皱紧眉头说。

“你不要乱想!这点小伤哪里会治不好!”那个朋友说。

“开饭啦!老许怎么还不把菜送来!”第八床忽然大声说。

“他等一阵再不送来,我们吃完饭就不要罗。我们要他端回去!”第九床笑着说。

“你好好养病。不要着急。我回去了。我后天出发,明天再来看你。你要不要买东西?”第六床的朋友稍稍向外移动一下,对着病人温和地问道。

“我不要……”病人摇摇头回答,但是马上又改变了口气说:“你带点大蒜头来。”

“好,我走了,”朋友再说一句,就向外走了。

第六床挺直地躺在床上。我想说一两句话安慰他。我把眼光射到他的脸上去。他板着脸,两只大眼角各缀了一颗眼泪。我不敢出声了。

一个工友模样的人两手端着木盘过来,盘里盛着六碗饭,有干的,有稀的。他走到第六床前面,问道:“要干饭吗稀饭?”(这时盘里只剩下三碗了。)

“干饭,”第六床答道。工友把饭碗放在床沿上。“再要一碗,”他又说,工友再放一碗干饭在床沿上。第六床动动头,又说:“你把我柜子下面那块木板拿出来。”

工友不作声,却把木盘放在第六床的被单上,弯下身子去拿起木板递给第六床。他端着那碗稀饭问我:“要稀饭吗?”

“好,给我,”我坐起来接过碗。碗里有调羹,我就捧着碗,尝了两调羹白稀饭。我望望第六床。他已经把木板放在胸前,两碗饭都摆在木板上。他伸出赤裸的右膀,正用调羹在搅拌一个碗里的干饭。两只眼睛注意地盯着饭碗。

“就吃白饭吗?还有没有菜?”我侧着脸问他。他好像没有听见。他不理我。

但是我的疑问已经得到解答了。老郑端了菜来,是一样地用浅口的土饭碗盛着,放在木盘里端来的。第九床不要,第八床也不要。第六床要了,我也要了一碗。是豆芽,做法:干煮或干炒,都说得通;还放得有一点儿盐,有味道。但是我没有吃,只喝了一碗白稀饭。第六床却吃光了整碗黄豆芽,并且吃了两碗干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