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12页)

女大夫开始向我问话。她问得详细,从我的父母和家庭状况,我的职业,以及个人嗜好都问到了。她问一句,我答一句。她说话快,只见嘴在动(因为我这些时候一直在偷偷地看她的嘴唇),好像在背书似的。我觉得有许多问话和我的病完全没有关系(后来我听见每个大夫对新入院的病人都问着这样的一套话)。冯大夫在她问话的中间走开了。

“现在我给你取血来验,不要害怕,不会痛的,”她说着就转过身向着方木柜,在她那个木匣子里取什么东西。“你朝右边偏一下,”我听见她这样吩咐。我顺从了。我的左耳被针扎了一下。并不怎么痛。我继续把右边脸颊压在枕上。过了片刻,我觉得她用棉花在我的左耳上揉擦了一下。我想应该没有事了。果然她捧着木匣子,沿着十一床旁边的过道走向条桌去了。

“这个女大夫姓什么?”我转过脸去问第六床。

“我不知道,”第六床摇头回答。

“她吗?姓杨,杨大夫,”第八床插嘴说。

“姓杨,杨大夫,”我跟着在心里念了一遍。我喜欢看她那亲切、豪爽的面貌。

“你怎样?有什么不舒服?”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我的右面响起来。是谁在问?难道又来一个大夫给我诊病?我又把脸掉向右边。

一个瘦小的大夫背向着我,正在向第四床问话。

“我心里难过得很,”病人回答。

“那是麻药的关系,开刀地方痛不痛?”大夫又问。

“有一点点。我不想吃东西。”吐字比先前清楚,声音还是微弱无力。

“这不要紧。你这两天不能乱吃东西,只能喝点水,吃点流质。”

“我没有枕头睡不好。只想吐。我想睡枕头。”

“今天不行。明天就给你睡枕头。你要是忍不住,请小姐给你打一针;要是晚上还睡不着,你请小姐给你吃点睡药,等一会儿我关照小姐一声。”

病人听见大夫这番话,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大夫走了。病人又发出两三声短短的呻吟。

过了一阵,其实时间相当长久,不过我并没有计算时间(我的表停了)。我还以为这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在这中间我有时候闭上眼睛养神,有时候又睁开眼,向各处看看,有时候又和第六床的病人说一两句话。我不再觉得身上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我看见一个年轻人从门外走进来。深灰色的衣服上粘着油腻,腰间系了一条围裙,袖子挽起来。我一看便知道他是饭馆的堂倌。他来这儿做什么?我想道。

“老许,我叫的面为什么不端来?我等了两点钟了,”第三床大声说。“岂有此理!”

“我实在没有空,老郑又没有说清楚,不知道是你叫的,”老许走过来,陪笑地向第三床解释道。“我就去给你端来,好不好?”

“现在不要了,要吃饭了。给我炒个菜罢,炒猪肝,”第三床说。

“老许,老许!”好像四面八方都在叫他。这个年轻的堂倌一面应着,一面转动脸向各处点头。他又走到第八床那里。

“炒什么菜?”他带笑问第八床。

“炒一盘蛋,”第八床回答。

“老高,老高!”一个沙哑的粗声在喊。这声音是从第十一床发出来的。这个病人枕头下垫着靠背,我只能看见他的头,而且这只是一个头顶。头发剪得很短,我看不见他的面貌,却可以猜想到,这个人有一张圆圆脸和一个结实的身体。

我不知道谁是老高。老许还在同第八床讲话。

“老高!老高!”第十一床继续在喊。声音里似乎含得有愤怒和焦急。

“他不是老高。老高没有来。他是老许,”第八床带笑地接嘴说。

“老许!老许!”第十一床立刻接着叫起来。

“你要炒菜吗?”老许掉转身,微微埋下头问道。

“我要一碗炸酱面,要快!”沙哑的粗声说。

“好,回头我给你送来,”老许答应着。

“老许,给我炒盘榨菜肉丝!”第九床抬起头来说。我看见他一只手按住左眼,眼睛上垫着一叠纱布。他和第十一床一样,头也是剪得光光的。他穿着医院里发给病人穿的宽大的白布短衣。

“好,明天早晨还要小笼包饺吗?”老许堆着一脸笑说。

“当然要,”第九床答道。他接着又叮嘱一句:“菜要早点送来,不要等到饭都冷罗!”

“不会的,”老许答道。这时候在对面一角的病床中间有好几个人不耐烦地接连喊“老许”,老许大声应着,匆匆地走过去了。

“真没有办法,简直把这里弄成菜馆了。叫他不要送菜进来,他总不肯听,”汪小姐大声抱怨道,她这时候正站在条桌前面同那个短小精悍的小姐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