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村庄 十 华南茂(第2/8页)

承包商难掩为难之色。这座茂的第一期开幕就在两周之后,他说。就现在的情况来看,这很难实现,但就这里的行事惯例而言,却又完全有可能。“我不管是工厂的问题还是谁的问题,”他说。“如果我们不能完工,就拿不到钱。这可不是几千块钱的事,我们这是几百万资金的大项目。”

僵持中,他们分别拿出手机致电给不同的经理。春明的声音最大。“我已经跟瘸子谈过了!”说到中间时她冒出这么一句。三个人都很年轻,说着带有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很可能三个人这辈子谁也不曾学过一天商业、建筑或是承包。春明转向承包商,冷静地说,“我相信不是涂料的问题。但如果你反对,我会叫我们的技术人员过来。”最终,她的公司同意做些修补,而承包商付了欠款,两周后商城开幕,按时按点。

两年后,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去了华南茂。麦当劳和必胜客的生意火爆,但其余则一片死寂。一共只有几家店,不是关门大吉,就是从没开过张。大多是些空壳子,玻璃门上着链子锁,只有光秃秃的石膏墙,看样子建筑还没完工。主厅里有两块开放区域,里面摆满了充气跳跳床;家长们只需付几元钱,就可以让孩子在里面跳上跳下。这看起来算得上是创新——但却是整个零售业里,商城室内空间利润最低的用法了。

在我看来,华南茂就像是另一座东莞的历史博物馆。建起一座大楼很容易;难的是弄明白里面要做什么。最后,涂料实在是这座商城最微不足道的问题,在午后的阳光里,整个建筑的外观看起来光鲜亮丽。一座茂可以有不止一种的方式走向衰败。

腐败渗透了东莞的生活。街头拉客的摩托车主穿着印有“安全志愿者”的马甲;这种明目张胆的身份造假被用来规避禁止摩托车商业运营的法规。规定说政府宴请规模限于“四菜一汤”,但官员们自有对策,专点价值几千元的海鲜珍品大菜。连考驾照也是潜规则盛行:想开车得在驾校上满五十个小时的课程,但考试当天还得向考官行贿。“每辆车里有四个考生,”一位工厂经理曾向我解释说,“如果一个人不给钱,可能四个人都考不过。”

买个假驾照就容易得多了,几年前春明就这么干过。之后她上过几堂课——“我知道怎么往前开”——她想,总有一天她会学会其余要懂的东西。“开车没什么难的,”她对我说。“关键是不要跟人家怄气。”

在她的行业里,拿回扣是常规。为了完成销售,她通常要付给买方百分之十的回扣;这就意味着买家常常比卖家赚得还多。有些潜在客户会直接开口问春明:你能给我多少钱?其他人则更婉转。但从他们的住房和高档车,春明说,你能看得出每个人都在吃回扣。腐败扎根于语言之中。“佣金”这个词,可以指卖家获得的合法收入,但也可以指付给买家的非法回扣。单从语言上看,即便你想,也无法分辨交易的合法与非法。春节的时候,客户会收到红包,还有华丽的名茶、酒和香烟,这些都称为“礼”。我从未听过任何人使用“行贿”这个词。

“太黑了,”春明说。“但是哪怕你自己不这么干,也改变不了什么。”她有自己的道德标准:质量不合格,可能伤害他人的产品她不卖。如果她是采购方的话,“我不会开口要,但如果有人给我回扣,我不会拒绝。”

一天下午,她提到她哥哥搬到深圳去了。“他在那儿干什么?”我问。

“他干的活不正经,”她说。“他跟别人干……”她犹豫了一下,索性直言。“基本上他干的事不合法。”她哥哥倒卖二手手机。通常这些手机是偷来的,然后换掉键盘外壳,显得像新的一样。春明不怪她的哥哥;他在老家曾试过做生意但无法谋生。

“东莞比你老家更腐败吗?”我问。

春明摇头。“差不多。只不过这里机会更多。”

又有一天她告诉我说,一个朋友的弟弟参加城市的公务员考试取得了很好的分数。我问她什么样的人会想去当公务员。“大老板们需要政府官员帮忙拉关系,”她解释道。“官员们跟公司一起做事。这是一种合作。所以当官只是换一种方式做生意。”她没有提及工作稳定或者社会地位,或是为国家服务的热忱:当官只是通往市场经济的另外一条路而已。这是我听过的,关于中国人为什么去当公务员的最一针见血的解释。

春明的老板停好了他翠绿色的丰田SUV汽车,朝着我们俩等待的地方走来。他四十多岁,方脸没表情,戴着眼镜,就是个普通的商人,穿了套灰西装,里面衬件褐色衬衫。他跟春明打了招呼,无视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