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的浮云(第23/28页)
“每天都有麻雀从那个眼里钻进来。床底下摆着母亲的骨灰坛子呢。”她的声音颤抖了一下,解脱似地舒了一口气,似乎要站起来找什么东西。
“麻雀钻进房里来!你怎么能允许这种岂有此理的事?到处都是这种吓人的鬼东西,石磨!麻雀!说不定还有游尸吧?你居然活到了今天,这件事本身就叫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昨天把尿屙在一只从前的酒杯里,丢了两只臭虫进去,结果打了整整一夜的嗝儿。”她微笑着陷入了回忆之中。
他像被狗蚤咬了一样跳起来,摇摇晃晃地跑出去。“你应该去死!”他回过头来喊道。
巨大的石磨转动起来了。老女人脸上呈现冻结的微笑。
“妈妈,我们大祸临头啦!”
她严厉地盯了他一眼,她的眼光像两把锥子将他刺了个透穿。鸽子“咕咕”叫着,弹棉厂的碎花像密密麻麻的一群群飞蛾一样从窗前飘过。她鄙视着他,庄严地端起痰盒子,用力朝里面吐了一口痰。
“我从前是一个小姑娘来着。”
“是,妈妈。”
“我胸口有一个肿块,已经长了十年啦,近来它里面发生了脓肿,一跳一跳地痛得慌。我一听到你对我说话就难受得要死,精神上失去平衡,你不要轻易对我开口,这对我的身体很不利。我有一个建议,我们将中间这道门钉死,各自从自己房里的门出进怎么样?这样一来就可以防止相互打扰,可以保持内心的平静。”
“是,妈妈。”
他佝偻着背出去了。她看见他的裤带从衣服下摆那里掉了出来。
前不久的一天夜里,她正在做一个捕蝗虫的梦,忽然梦里的一声雷鸣将她惊醒过来,她扯亮电灯,又听见了第二声,第三声……她披上衣,朝儿子房里走去,看见他像一个肉球那样踡缩着,雷声原来就是从那个颤抖的肉球里面发出来的:“轰隆隆,轰隆隆……”
整整一夜,她在窗外那条煤渣路上踱来踱去,脚下“喳喳”作响,胸中狂怒地发出呻吟。
“谁?”一个算命瞎子朝她抬起黑洞洞的两眼。
“一个鬼魂。”她恶狠狠地回答。
一直到天亮,雷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然而第二天夜里,一切又重演了。开始是蝗虫的梦,然后又是惊醒……
她大踏步走进儿子的房间,猛烈地摇醒了他。
“好大的雨呀,妈妈。”他迷迷糊糊地说,“我正在田里捕蝗虫,忽然一声惊雷,接着就下大雨了。”
她目瞪口呆地听着他的梦呓,然后,瞥了一眼连通两个房间的那扇门,明白了。原来他的梦就是从那扇门进入她的房间,然后进入她的身体的。
那扇门从那天起成了她的心病。
他贴着门缝在倾听隔壁房间里的动静。
封门后的那个傍晚,白头发的乞丐就来了,他的一只手探在怀里捉虱子,口里大声说:“这屋里怎么这么闷?”然后直瞪瞪地看着他,鞠了三下躬,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我今晚要在你这里睡下。”他又说,一边脱下他的鞋。他的身上散发出老鼠的气味。
“妈妈!妈妈……”他惶恐地小声呼道,在屋里转来转去,然而门是封起来了。
他嘟嘟嚷嚷地抱怨了一整夜。床很窄,老人的臭脚不时伸到了他的嘴边,虱子一刻不停地袭击着他。
“你干吗不关电灯?”母亲在隔壁威严地漱着喉咙。
“妈妈,这里有一个人……”
老人忽然下死力踢了他一脚,刚好踢在他的要害部位,他痛得几乎晕了过去。
听见母亲恶毒地咀咒着,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那天夜里她肯定睡得很死。算命的瞎子又来了,敲了几下她的窗子,里面毫无反应。
然而他一个梦也没做。黄黄的灯光照着老人的脸,他的很长的白发向四面张开,如同一些箭,那面目狰狞可憎。他将他挤到了床边,还用枯干的细腿夹住他,他的身上落下许多灰质鳞片,弄得到处都是。黄的灯光照着,屋里有种隐秘的邪恶。天快亮的时候,老人下了床,一瘸一拐地走出去了。
“妈妈!妈妈……”他捶打着房门,声音细弱得如同婴儿。
当夕阳从琉璃瓦屋顶那里沉下去,风在空中烦人地吹响哀乐的时候,老人又来了。仍旧带着那只长长的破布袋,一进屋就坐在床上,脱掉鞋。
破布袋神秘地动弹着。
“里面是什么?”
“眼镜蛇。”
疯狂的、恐怖的夜晚。蛇从袋子里探出头来。
他裹着毯子,紧贴那张门守候了一夜。他的鼻孔里长满了米粒大小的疖子。
“我们斗不过她,”他绕到那边门口,扯住母亲的衣袖哀哀地说,“她将要制造奇迹,所有的门全钉上了铁栅,是我亲自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