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的浮云(第25/28页)

“如果再等一等,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他在心里反驳着她。

“麻老五就要变成一个肉团。”妻子的声音像苍蝇在耳边嗡嗡,“想一想吧,那样一团东西在地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你干吗怕他?”

“我的门窗钉得多么牢!现在我多么安全!他们来过,夜夜都来,但有什么法子?徒劳地在窗外踱来踱去,打着无法实现的鬼主意罢了。太阳升起,我的心就在胸膛里‘怦怦’直跳,我要把窗帘遮得严严的,他们说我是一只老鼠,这话不错,我的确喜欢躲在阴暗的地方咬啮家具,我的牙齿也曾由此磨得十分尖利。老况说他想用老鼠药毒死我,也不过就想一想罢了,他一点胆量也没有,他是一条圆滚滚的蛔虫,我看见他夜里钻进母亲的肠子,十分惬意地巴在那上面了。说不定有一天他母亲会把他屙出来的,一想到他被他母亲从肛门挤出来的样子就好笑。”

她的声音一天比一天微弱,那床破毯子却一天比一天凶狠地怒叫着。

慕兰抬起头,作出倾听的样子,然后嘘了一口气说:

“那女人已经完蛋了。我很奇怪,她怎么能做到一天到晚不弄出一点响声来的?我贴着板壁听,听不出一点细微的响动,好久以来就这样了。有几回我以为她完蛋了,但半夜又亮起了灯。昨天夜里电灯没亮,你注意到了没有?”

“你应该将这件事记在你的小本本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是什么意思?我已经记不得我要讲的话的意思了,结果我讲了一句自己也不懂的话。我总在想一些不想干的事,比如刚才,我就正在想我们是不是在后面砌一个蓄水池来养鱼,我又想到墙壁会不会爆裂开,从里面钻出蛇的脑袋来,我整天被这些想法纠缠不休,辛苦得不得了,闹得自己患了神经衰弱。你已经睡着了,我却睁着眼,倾听虫子在衣柜里咬啮衣物的声音,那声音日夜不息。”

老婆一走开,岳父的红鼻头又从窗眼里伸进来了。当然,他们是串通好了的。

“你以为我和她是串通好了的吗?”他滑稽地皱着鼻子,“你弄错了,女婿。我一直恨死了她。每次你们吵起来,我总恨不得让你把她杀了才好,我躺在门后暗暗为你使劲呢。但是你不敢,你这人怎么这么孱头。我每回来拿东西,她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说我是贼,其实你一点也不明白内情。我从这里拿了东西回家,她就半路上截住我,强迫我和她平分,折价付钱给她,有一回吵起来,还把我的脑袋按进烂泥里面。她有许多情夫,她把情夫带到我家里去和她睡觉,逼我老头子站在门外帮她放哨,哪怕落大雨淋得透湿也毫不怜惜。你的事情,我在寺院的楼上看得清清楚楚,不管什么情况都逃不脱我这双老眼。比如你的心头之患我就了如指掌,你最怕的人是麻老五,他总是当街出你的洋相……”

“我要杀你!”他突然跳起来抠住老头的衣领,眼珠发了直。

“嘘!你怎么回事?!啊?”他用力甩脱他的手,“对不起,我要走了,我唠叨些什么呢?对于白痴,你还有些什么好期望的?”

十二点一过,那两个幽灵又来了,在月光下踱来踱去,将枯叶弄得痛苦地“沙沙”作响。隔着窗户,他听见他的疲惫的低语:

“我在来的路上,一条腿陷进一个很深的烂泥坑里面去了,拔也拔不出,有什么东西咬在腿肚子上,针扎似的痛。这屋里新生的一窝鼠仔又长大了,你听见它们窜来窜去的脚步声没有?我们真像荒野里的两匹狼,对不对?”

“刚才我从床上撑起来,简直提不起脚,利尿药把我害苦啦。这些个日日夜夜,每半点钟我就听见壁上的挂钟发了疯地敲,现在它里面的齿轮已经锈坏了,快要咬住了,它这种临终前的挣扎把我吓坏了。”

“我们都这样,我昨天也没睡。我一直在等着什么事发生,我看见夜气里浮着许多冰钩儿,一只猫儿在墙角像人一样叹着气,‘踏踏踏,踏踏踏……’数不清的小偷在窗外钻来钻去。奇怪,我怎么能活得如此长久,我们不是早就垮了吗?”

“我的头发是怎么掉的你清楚吗?那个秋天老是落雨,到处湿漉漉的,我坐在摇椅里读报,她像猫一样溜进来了。我有一种预感似地打了一个寒战,这当儿她闪电一样跳起来在我头皮上啄了一下,然后逃跑了。从那天起我的头发就大块地脱落,头皮全部坏死了。你摸一摸这树,像是烧着了一般烫手……对啦,我的全部灾难正是从那个秋天开始的,那时所有椅子上的油漆都坏了,一坐上去裤子就被紧紧地粘住,脚板也老出汗,鞋子里又冷又潮,脚一伸进去全身都肉麻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