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的浮云(第22/28页)
“今天我不想吃炖排骨,能不能想出一点新的花样?比如萝卜干炒辣椒什么的。”隔壁那男人说。
“炖排骨怎么也吃不厌,”那女人回答,声音里含着讥讽,“要是再加些肉块,就更鲜了。我怎么也想不出,你竟会讨厌炖排骨,那是只有疯子才这么想。你这可怜的人,也许神智不清了吧。”
二
她把窗帘掀开一角,阴沉沉地看着外面那几个人,然后试着扳了几下铁的栅栏,向他们扮了一个放肆的鬼脸,放下了窗帘。“除非太阳从西边出!”她在屋里挑衅地喊道。
门外的四个人先是一愣,然后一齐扑上去擂门,直擂得整个小屋颠动起来。忽然约好了似的,四个人一齐停下,面面相觑。
“我们斗不过她。”沉默了好久,老况终于沮丧地开口说,“所有的门窗全钉上铁栅了,是她事先唆使我钉的,原来她早就起了这种卑鄙的意图,她老是欺骗我。”
她在前面蹒跚地走着。她身上的水分老是排不出去,这使她全身变得沉甸甸的,皮肤绷得十分难受,手和腿的屈伸也很困难。她老是吃利尿的药,今天一早起床还吃来着,医生曾多次警告她不能连续吃,但她的确是十分难受。
他想要赶上她,他的麻杆儿似的细腿哆嗦着,瘦小的影子犹犹豫豫地与她那庞大的黑影忽而叠在一起,忽而又分开。他看出她被浮肿折磨得十分痛苦,她那张衰老的白脸激动地颤动着。
“原来她欺骗了我们大家。”到他同她并肩而行的时候,他开口说,“真是一个历史的误会呀,这下她给我们当头一棒!”
她一怔,似乎要停下脚步,后来又改变主意,默不作声地同他走起来。
“你怎样看?这不是耻辱吗?人家会如何看?我们俩的名誉在外面会变得怎样?万万没料到呀!这下可不是什么都完了吗?啊?”他高高兴兴地搓着胸口。
“我要把那座小屋捣毁。”她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说。他闻见她身上透出衰老的躯体特有的那种气味。
“我们俩人要联合起来。”他毫不迟疑地宣布,然后向四周溜了几眼,挺神秘地叽喳起来:“首先得弄清她的动机。是什么动机促使她将自己封闭在小屋里,与世隔绝起来的呢?这真是一个微妙的问题,我有一些线索,这些线索都与那个流氓女婿有关。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每天夜里,他都在街上蹓来蹓去,搜集过路行人遗下的唾沫,装在一个随身的公文包里面。有一天他跟我吵起来,扬言要用他搜集的唾沫淹死我!从那以后我就睡不好了,小腿不住地抽筋。”
她将眼光移到他的身上,她的眼光里流出一丝暖意,然而她脸上的每一个皱折里都含满了阴森的气息。她喘着气,用力提起岩石样的腿子,痛苦地扭曲着嘴唇说:“我就像一大块吸饱了脏水的烂肉。”
他们踏进那座尘封的老屋的时候,听见天花板上的石灰在每个房间里“嚓嚓”地落下,老鼠们在房里“嘎哒嘎哒”地赛跑。他又坐在昔日的藤靠椅上面了,刚一坐下,壁上的闹钟就吓人地响了起来,空洞而悠长,一共响了十二下。“这钟现在老是骗人。”她说,脸上泛出冷笑,“房里的每样东西都跟我作对。有一天我打开了窗子,结果风把墙头上青苔的气味刮进来,弄得每件家具上都沾满了那种味儿。当夕阳照到天井里的时候,我就开始将麻雀钉在墙上,这工作很不顺利,羽毛弄得到处飞扬。你刚才说什么?她这一手是怎么回事?我可以告诉你,她的目标只在我,她要让我身败名裂,像她朝思暮想的那样。谁也猜不透她打的什么主意,我却再清楚不过了。我站在窗外,她正在帐子里恶狠狠地磨牙,她咬过我一口,你还不记得吗?那一回我几乎丧了命。也许你想和我一起用饭?长期以来,我就不做饭了,我一直吃着从店子里买回的泡面,他们说我的浮肿是因为缺乏维生素。我强壮过一段,本来可以和她较量到底,但现在彻底垮下来了,因为她想出了这么一招。你看见我脸上的黑斑没有?我活不长了。要是今晚打雷,我一定要去看看那棵树的情况……”
从朽烂的地板下面传出一种沉重的、闷闷的声音,震得灰尘跳跃起来。他从座位上弹起来,脸色发白,声音哽在喉咙里:
“什么声——音?”
“石磨。”她低声回答,“巨大的、阴森的怪物,日夜不停地磨,碾碎一切。你别怕,习惯了就好了。你看这些老鼠,它们也习惯了。”
已经是下午,屋里的光线暗下来了。他们断断续续地谈了那么多的话,喉咙嘶哑了,对方面部的轮廓也变得模模糊糊,像是从颈部割断了似的浮在空中。壁上的挂钟每隔半小时就敲响一次,挂钟一响,他们的思路就被打断,然后又艰难地、费尽心力地重新起头。最后,他们心神不定地沉默下来了,头部像岩石一样沉重地落到颈脖上面。这当儿一只麻雀从朽烂的纱窗的洞眼里闯进来,在房内绕了半个圈子,飞快地钻到了床底下,在那里弄出鬼鬼祟祟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