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7/9页)

他逃跑了,由此开始走上了疯狂的漫长旅程,旅程的结局是他在鄂木斯克郊外杀死了一名警察,并且发现自己内心全无恐惧。

他重返文明世界时已是一名彻头彻尾的革命者。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曾犹豫不决:是否应该将炸弹投向控制西伯利亚流放者金矿的那名贵族。通过政府的教唆在俄国西部和南部开展的针对犹太人的迫害行为让他怒火中烧。社会民主工党[5]的第二次代表大会上,布尔什维克[6]和孟什维克[7]之间的纷争则令他厌恶不已。使他备受鼓舞的是一本日内瓦出版的杂志《面包和自由》,刊头上印有巴枯宁的语录:“毁灭的冲动也是一种富有创造力的冲动。”后来,怀着对政府的仇恨,出于对社会主义的厌倦,费利克斯转而信奉无政府主义。他来到了一个叫比亚韦斯托克的工业城市,组织了一个叫“斗争”的团体。

那是他的光辉岁月。他永远无法忘怀年轻的尼桑·法伯,他曾在赎罪日[8]当天在犹太教堂门口捅死了一名工厂主。费利克斯本人则枪杀了一名警长。然后他将斗争带到了圣彼得堡,在那里又组织了一个无政府主义团体——“非法”,并且成功地策划了对谢尔盖大公的暗杀。那一年——1905年——圣彼得堡充斥着杀戮、银行抢劫案、罢工和暴动,革命看似指日可待。然而镇压随之而来——其手段比革命者采取过的所有行动都更凶狠、更高效、更血腥:秘密警察在半夜闯进了“非法”团体的多处据点,所有人员全部被捕入狱,只有费利克斯在分别杀死、打伤两名警察之后逃到了瑞士。当时他已经无人能敌——他信念坚定,强悍凶猛,心中充满了愤怒,却无一丝牵挂。

在那些漫长的年月里,甚至在瑞士风平浪静的年月里,他再也没有爱过任何人。他也曾对一些人生出些许好感,比如格鲁吉亚的一位生猪饲养员、比亚韦斯托克的一位制造炸弹的犹太老人、日内瓦的乌尔里希,但他们在他的生活中大都来去匆匆。这些人当中也有过一些女人。许多女人觉察出他本性中的残暴,因此对他敬而远之,但那些被他吸引的女人却对他如痴如醉。他有时也会屈服于女色的诱惑,然而事后他总是或多或少地有些失望。父母早已去世,他与姐姐也有二十年未见面了。回首往事,他知道自从结识莉迪娅之后,自己的人生便渐渐陷入了麻木。他之所以得以在经历了牢狱之灾、严刑拷打、被铁链拴在一起的囚犯队伍与西伯利亚非人的逃亡之后幸存下来,全靠日渐麻木迟钝的内心。即便是自己的命运,他也丝毫不再关心:他相信,这一点才是他全无恐惧的根本所在。因为只有当人心中有牵挂时,他才会心生恐惧。

他喜欢这样的自己。

费利克斯爱的不是人,而是人民。他同情的是所有饥肠辘辘的农民、患病的孩童、满心惊恐的士兵和不幸致残的矿工。他也不痛恨某个特定的人,他痛恨的是所有王公贵胄、所有地主、所有资本家和所有军官。

他将自己奉献给某种崇高的事业,在这个过程中,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像个牧师,而且像某位特定的牧师——他的父亲。这种类比不再让他感到自己受了轻视。他尊重父亲高尚的思想,但瞧不起他为之服务的事业。他费利克斯选择的是正义事业。他的一生将不会虚度。

这便是过去的年月塑造出的费利克斯,年轻人的草率逐渐退去,成熟的性情得以显现。他想,莉迪娅的尖叫声之所以犹如晴天霹雳,是因为这叫声提醒了他,这世上或许本该有一个迥然不同的费利克斯——一个热情洋溢、心怀爱意的人,一个有七情六欲的男人,一个会嫉妒、好贪婪、爱虚荣、有恐惧的人。我更希望成为那样的人吗?他问自己。那个男人会久久地凝视她那双灰色的大眼睛;会轻抚她柔顺的金发;会望着她学吹口哨时不由自主发出咯咯大笑的样子;会与她讨论托尔斯泰;会与她一起吃黑面包和熏鲱鱼;会看着她第一次喝伏特加,娇美的面容皱成个鬼脸。那个男人必定是个风趣的人。

那个男人也会心怀关切:他会关心莉迪娅过得是否幸福;他会在扣动扳机时犹豫不决,只因害怕她被跳弹所伤;他会不愿意去杀死她的外甥,只因他担心她疼爱孩子。那个男人必定是个糟糕的革命者。

不,那天夜里他上床的时候心想,我不愿成为那样的人,他甚至一点威胁性都没有。

那天夜里他梦见自己开枪打死了莉迪娅,可他醒来后竟然不记得自己是否曾为此感到悲伤。

第三天他便出门了。布丽吉特把自己丈夫的衬衣和外套送给他穿。这套衣服并不合身,因为那人比起费利克斯要矮一些也胖一些。费利克斯自己的裤子和靴子还能穿,布丽吉特已经洗去了上面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