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案实录之一 死亡签名(第12/37页)

当然,这种地毯似的排查,能否见效还需要一些运气,如果嫌疑人压根不曾露出破绽,或者从未在“道”上混过,通过外界举报发现线索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

而楚原晚报的嫌疑对象自从上次打过一个电话后,从此销声匿迹。所幸,连环凶案的杀手也一直未再次作案。

日夜轮转,时光流逝,眼看雨季就要过去,大家都略松一口气——凶手傲慢而偏执,绝不会轻易变更他的死亡签名,雨季之后,他再次作案恐怕要等来年。虽然办案压力不会就此减轻,至少时间会更宽裕些,不必像现在这样,与看不见的对手疲于奔命似地赛跑。

一个天色阴沉的午后,科技处长云海涛派我整理近段时间的法医鉴定档案,并从中挑选出几个典型案例,以供他进京开会使用。市局科技处及下属分局报上来的法医鉴定报告都锁在资料室里,每个月的报告就有近百份,绝大多数是打架斗殴、磕碰剐蹭、食物中毒之类,命案的鉴定报告只占一小部分,其中具有典型意义的更是少之又少。

我在翻检过程中忽然想起自己参与的连环凶杀案及徐剑鸣遭枪击案的法医鉴定报告。当然尚未侦破的案件是不能带到会议上去宣读的,刑事侦查只重结果不看过程,而结果只有破与不破两种,至于你耗费多少心血、历经多少波折、使用什么手段,只要案子不破,没人听你啰嗦这些。不过我对徐剑鸣遭枪击案有些好奇,因为此前陈广独自经手,一直没让我看到徐剑鸣所受枪伤的照片。我抱着向前辈取经的心态,从档案中把这起案子的鉴定报告抽出来。

厚厚的一沓照片,约二十几张,从不同角度纪录射入口、射出口和局部焦痕特写,除去无法分析射创管外,几乎与现场检验伤者无异。我翻阅一遍照片后,突然像遭到重重的当头一棒,脑海里霎时间一片懵懂,半晌才缓过神来,怎么会这样?我把二十几张照片又从头检视,对着白炽灯翻来覆去地看了十来遍,然后摊开陈广的检验报告,逐字逐句地阅读。确认无误后,我愣怔良久,颓然坐倒在地上,心中像是有一座雄伟华丽的大厦轰然倒塌,徒留遍地狼藉与苍凉。我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怎么会这样?怎么竟然会这样?

整整一天一夜,我都魂不守舍,脑海里颠颠倒倒地,尽是那二十几张照片和检验报告上醒目的黑体字:凶器为滑膛枪。我该怎么办?一个刚毕业入行的新人,去质疑一位业界权威?顶头上司?我行吗?敢吗?无论错与对,我都将是输家,给自己掘了一座狂妄自大、不尊师重道、目无领导的坟墓。在等级森严的中国社会,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可是,装作视而不见,任凭真相被扭曲,我的良心又怎能过得去?每一份职业都有它的道德操守,法医的操守就是挖掘真相、保存真相、呈现真相。一个真相,关系的是冤屈的昭雪、生命的存亡;一个真相,足以改变某个人或某些人的整个人生。

这是我从警以来遭遇的第一个重大困扰,至今仍能忆起当时那份纠结和犹疑的心情。我性格中有两个最大的弱点,一是举轻若重,把一点小事看得比天还大,做什么事都前思后想,力求完美无缺;二是优柔寡断,很难也很少自己做重要决定。现在,我却必须快刀斩乱麻地作出抉择。

终于,我走进了沈恕的办公室,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像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沈恕的表情很平静,没表现出惊讶和意外,非常仔细地浏览我复制的徐剑鸣枪伤照片及陈广所做的鉴定报告,并认真倾听我对徐剑鸣枪伤的鉴定结论:“徐剑鸣所受枪伤为贯通枪弹创,未伤及骨骼和筋络,在肌肉部位形成射入口、射创管和射出口。枪口印痕明显大于猎枪枪管内径,入弹口有手枪子弹造成的灰色环,皮下和射创管起端的周围组织有熏黑、干焦和颗粒附着,弹头造成完整的射创管,射出口的创缘外翻,呈星芒状,附有出血的皮下脂肪组织。这些都是膛线枪口创的特征。所以射伤徐剑鸣的凶器不是猎枪,而是军用或警用手枪,更准确地说,从凶手的射击距离和受害人的受伤程度判断,我认为凶器是一把现在已经淘汰的驳壳枪。”

我说完后,沈恕足有半分钟时间没作声,看得出他正在思考。他是这样聪明的人,不仅听到了我的结论,也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在遭遇人生重大难题时,竟然会避开主管领导而向他阐明真相。凭我们的接触时间和对彼此的了解,原本不足以建立起这样的高度信任。终于,沈恕开口说:“你对自己的结论有几分把握?”“百分之百的把握。”我有些怯懦,却非常笃定,说完这句话,不等他表态,我转身就走,心里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丢给了沈恕,是是非非,由他去裁决和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