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13/22页)
“晚上在营房里被咬的,它们专等你睡着以后下口。”埃里希伸手抓住亚力克斯的胳膊,“我不想回到那里去。”
“你不会的。”
“但如果他们追来呢?”
“他们不会追来的。你好好睡一觉,我就在外面守着你。”
可是,如果他们真的追来了呢?亚力克斯在屋子里踱步巡视。窗外视野良好。法式衣橱够大,如果要排演一场法式滑稽剧,还可以在里面藏下一名演员。厨房外面的后门有条旁门楼梯,下面的楼梯平台上有一个公用储藏间,门没锁,埃里希能够在几秒钟内就到达那里。亚力克斯抬头望过去,发现楼梯直通天台。只不过,除非他们被人举报了,不然他想不出理由为什么会有人来他家搜捕,若真是那样,他们必定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他和埃里希只怕是无处可逃。只有在众人的锐利眼神和灵敏听觉中隐去踪迹,才是保证安全的唯一方法。亚力克斯担心屋里被装了窃听器,便将公寓里里外外仔细地搜查了一番,灯泡插座、描绘威廉大街景色的水彩画背面、电话听筒,通通没有放过,但一无所获。看来卡尔霍斯特的人对他甚是放心。
亚力克斯出门前往建设出版社赴约。埃里希依然沉浸在睡梦中没有醒来。出版社的会议室里已经妥帖地备好咖啡和蛋糕,员工们心怀谦恭,却又禁不住强烈的好奇心,在会议室外挤成一堆想要一睹亚力克斯的风采。美术总监向亚力克斯展示了即将出版的作品封面,封面作者照片上的亚力克斯看起来格外年轻,与如今的他差距甚大,像是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简短的祝酒后,亚伦·斯坦带着他到每个部门参观认识,最后回到他的独立办公室。
“我知道我得戒掉它。”边说边递给亚力克斯一根烟,“海尔格说这玩意儿早晚会害死我,但人早晚都会死,不是吗?”亚伦文雅有礼的声音令亚力克斯想起了他的母亲,那个总在窗边优雅弹奏钢琴的女子。
“我看了那些书,简直太完美了。真是太感谢你了!”
“是我们要感谢你才对。现如今,作家就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外界正是通过你们的作品了解德国文化,知道德国不仅只有纳粹。否则,德国就真的是被钉在耻辱柱上永远翻不了身了。德国拥有的可远远不止纳粹。”
亚力克斯点头表示赞同。亚伦不停地摆弄手里的香烟,似在酝酿着难以启齿的话题。亚力克斯没有出声,安静耐心地等着亚伦开口。
“亚力克斯——你介意我这样称呼你吗?我想要跟你说点儿事,可能有点儿棘手。”
亚力克斯挑眉。
“马丁跟我说——你应该知道他非常崇拜你的作品吧?他跟我说,对于那本献给斯大林的纪念文集,你好像有所保留?”
“没有,我说了我会出一份力。”
“那太好了。”亚伦窘迫道,“真是太感谢你了。”他顿了下,说道,“我不希望让你觉得我在逼你做有违你本意的事。”
“不会,我说了我会做。这是文化联盟的计划,自然也是我的分内事。”
“是的是的,我也不想我们之间存在任何误会。其实吧,这件事最开始也不是我们想到的,是统一社会党那边向我们提议的。当然了,我们都觉得这个主意很好。”他抬头看了看亚力克斯,“你也不需要写太长。最重要的是参与,这么多人参与其中,一齐出力,让他知道,我们都很支持他,这才是重点。”
“我明白。”
“文化联盟——有时候我们会觉得自己的位置有点儿尴尬。想让德国文坛重焕活力,但又必须取悦当局,权衡利弊。不管怎么说,你愿意回来和我们一起并肩工作,我真的是特别高兴。”
亚力克斯又点了点头。
“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亚伦结束了这个话题。他低头盯着香烟,将它揉灭在烟灰缸的外缘。“其实在政治世界里也是有流行趋势的。今天这个东西受欢迎,说不定明天就过时了,真是变幻莫测,有时连逻辑常理都能变来变去。但有一点是不变的,那就是社会主义系统的内在逻辑的合理性。没有人敢说能轻易建立一个新社会,想象一下这过程中遇到的阻力会有多大。所以,有的时候难免沮丧,难免要做出一些让步。多想想未来,一个真正公平公正的新社会,还是值得我们做出一些牺牲的,对吧?”
亚力克斯觉得脖颈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一个公正公平的社会体系需要公正合理的经济系统为基础,这是我一直坚信的逻辑,或者说哲理。余下的……”他挥了挥手,没再说下去。
“我能问你一点儿事吗?我听说你去年从秘书处辞职了。”
“你是想知道既然我是一个这么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者,那为什么还要辞职对吗?”亚伦吐着烟圈,苦笑道,“没错,这确实会让人产生疑问。我应该说因为那边的工作太忙,而我想有多点时间陪家人吗?不,既然你问了,那我也就该坦诚相待。就像我之前说的,可能是政治风向变了吧。我曾在共产国际待过,它是一个不分国界的共产主义理想典范,那苏联人负责,对他们可以说是唯命是从。我明白,没错,在这场战争中德国输了,所以我们不得不接受并经历一定的——怎么说呢——困难时期。洗劫掠夺,如果说这是战后不可避免的,但现在已经三四年过去了,他们仍旧不停地在拆除我们的工厂,我们的士兵依然是他们的俘虏。四年了!这些对实现共产主义并没有好处,只对苏联人有好处,同时,对德国也是一点儿益处都没有。我之所以辞职,是因为我不仅希望这个政党是一个共产主义性质的政党。我还希望,它是一个属于德国人民的政党。”亚伦顿了下,带着歉意道,“不好意思,我又在说教了。现在这种情况下,也许直到下次政治风向改变之前,各扫自家门前雪才是明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