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丽泽的情人(第6/9页)

吉勒姆一时不察——就那么一个词,依沙拉特的说法却是罪无可恕,千夫所指——他吐露的信息,比起杰里目前忍受的任何痛苦都更加明确,在某些方面也更加痛彻心扉。以沙拉特而言,泄露天机情无可悯,但若能减轻失察的罪过的话,吉勒姆过去一小时的体验必然能提出来博得庭上的同情。其中有半小时,他开车载着史迈利在交通尖峰中疯狂乱窜,剩下半小时则在星辰岗外停车守候,六神无主。他在伦敦时担心过的每件事,恩德比与马铁娄两者的关联、拉康与山姆·科林斯扮演的配角地位最令他忧虑的地方,在过去这六十分钟都经确认,别无疑问,如假包换,其确凿程度再怎么形容也是枉然。

他们先来到半山区的宝云道。这里有一处公寓住宅区,外表清淡,了无特征,占地广大,即使是居民,必定也需要仔细看门号才不至于走错门。史迈利按下标出梅伦的电铃。白痴的吉勒姆呆呆问:“谁是梅伦?”话一出口,立刻回想到那是山姆·科林斯的勤务名。然后他继续思考,问了自己——他不问史迈利,这时两人已上电梯——在海顿翻云覆雨一阵后,怎么有人神经错乱到以“堕落”前使用的勤务名来犒赏自己?随后科林斯开门,穿的是丝质的泰衫,棕色香烟插在烟嘴上,带着耐水洗、免熨烫的微笑,接着三人进入镶木地板的客厅,围坐在竹条椅上,山姆将两台收音机调至不同电台,一台播放人声,另一台播放音乐,提供基本防窃听的环境,以利于三人对话进行。山姆听着,完全忽略吉勒姆的存在,然后立刻联络马铁娄——请注意,山姆有电话线直通马铁娄,不需拨号,不经转接,显然是电话线一条通。他以隐闪的言语问马铁娄:“好朋友那边的事情怎样?”吉勒姆事后才知道,所谓好朋友是赌徒俚语,意思是呆头鹅。马铁娄的回应是,监听车刚回报。好朋友与老刁目前坐在铜锣湾的纳尔森司令号上,跟踪人说,方向性麦克风还是老样子,收到的尽是水声,转译员必须费上好几天甚至好几星期,才能排除杂音,弄清楚两人的对话是否重要。他们已经在港口安排了一个人站岗,船一起锚,或者两名对象之一上岸,必须立刻通报马铁娄。

“这么说,我们非得马上赶过去不行了。”史迈利说,因此众人回到车上,由吉勒姆开一小段路到星辰岗,一路上生着闷气,听着两人简短的对话,苦无对策,随着一分一秒过去,他更加相信自己发现了一大张蜘蛛网,只有史迈利懵懂不知。史迈利脑里只有本案的潜在希望,只有卡拉的影像,却过分短视,过分轻信他人,也在内心矛盾之余天真无知,居然一头栽入蜘蛛网正中央。

乔治年龄大了,吉勒姆心想。恩德比具有政治野心,作风鹰派倾美,更别提那箱香槟,对五楼大献殷勤的丑态。拉康对史迈利的支持有气无力,私底下则四处物色接班人选。马铁娄前往兰利。近在日前,恩德比企图强迫史迈利放手,双手将本案奉给马铁娄。而现在,最显而易见的是,山姆·科林斯又以鬼牌的姿态重出江湖,竟然电话线直通马铁娄!乔治的信息从何处来,马铁娄竟装傻,直通电话线却摆在眼前。

对吉勒姆而言,这些线索只能归纳出一个结论,他等不及想拉史迈利到一边,以他能力所及的方式让史迈利偏离行动一阵子,一下子就好,好让他看清前方。告诉他那封协议书的事。说出山姆前去白厅拜访拉康与恩德比。

结果呢?史迈利命令他回英国。为何回英国?因为有个姓威斯特贝的憨傻大间谍竟胆敢逃脱掌握。

即使没有大难临头的预感,奉命回英国的失望之情也让吉勒姆的心境雪上加霜。为了这一刻,他忍气吞声已久。被海顿放逐到布里克斯顿,当老乔治的哈巴狗,无法重回外勤情报界,必须忍受乔治的神秘兮兮,让吉勒姆私下感到备受羞辱,自暴自弃。尽管如此,至少那段时间像是一段有目的地的旅途,直到这个可恶的程咬金威斯特贝杀出来,连他那么一丁点儿的慰藉也剥夺殆尽。他知道,回伦敦的话,至少接下来二十四小时史迈利将置身狼群之中,而他却苦无机会警告史迈利,是吉勒姆挫折不断的情报生涯中最大的一场折磨。如果怪罪杰里能抒发郁闷,去他的,不怪罪杰里,怪罪谁都行。

“派法恩去嘛!”

“法恩不是绅士。”史迈利本想如此回答,却以意义相近的话来回应。

这话一针见血,吉勒姆心想。他回想起被打断的手臂。

将某人遗弃在狼群一事,杰里也有同感,只不过他指的是丽姬·伍辛顿而非乔治·史迈利。他凝望后座车窗外,感觉路过的这个世界也被遗弃了。街头市集被遗弃了,人行道,甚至门口,也被遗弃了。山顶在他们头上忽隐忽现,鳄脊般的山形在残月照耀下斑斑点点。今天是殖民地的末日,他认定。北京已经下了电话。“撤退,宴会结束。”最后一间旅馆关闭,他看见停放港口的劳斯莱斯空无一人,有如废车。看见最后一个头发染蓝的欧洲贵妇,满身免税皮草与珠宝,在最后一艘邮轮的上岸走道踽踽前行。最后一个中国观察家手忙脚乱地将最后一份错判的报告绞成碎纸。遭人洗劫的商店,空荡荡的市区,宛如死尸般等待掠食。一时之间,整个世界正在消失中,这里,金边,西贡,伦敦,一个债台高筑的世界,债权人站在门口,而杰里本身在阴错阳差间成为债务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