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上海特快车(第7/10页)

朵乐丝脸红了,低下头编织去。

“她说的当然没错。纳尔森确实捣毁教会。也扬弃了宗教。”一抹哀伤的云眼看即将袭上他的老脸,后来笑声忽然胜出。“结果呢,德雷克点醒了他!好好训了他一顿!了不起,了不起!德雷克说:‘政治,又不能当饭吃,又不能拿来卖,虽然朵乐丝在这里,我还是要说,你也不能跟政治这东西上床!只能用来捣毁寺庙,滥杀无辜!’我从没看过他这么生气,而且骂得纳尔森一脸口水!德雷克在码头干活,的确是学到了一两招,没话说!”

“请您务必,”狄沙理斯在晦暗的光线中发出如蛇般的嘶声,“务必一五一十告诉我们。这是您的义务。”

“学生示威游行,”希博特先生继续说,“火把,宵禁开始后,一群人走上街头,大闹一场。一九四九年初,应该是春天,情势才刚火热起来。”与先前的漫谈比较起来,希博特先生的叙述法变得意外地简明扼要。“我们当时坐在壁炉前,是不是啊,朵乐丝?十四个人,朵乐丝,还是十五人?我们以前喜欢生火,即使天气热也一样,可以带来一种麦克莱斯菲尔老家的感觉。那时我们听见外面有人敲敲打打,呼着口号。有铙钹,有哨子,有铜锣,有铃铛,有鼓,吵得令人心惊。我有预感,这种事可能正在酝酿中。我帮小纳尔森上英文课时,他不断警告我:‘你回家,希博特先生。你是好人。’他以前常说,保佑他,‘你是好人,但是水坝闸门一破,不论好人坏人,一律淹死。’有必要时,纳尔森很会讲话。跟他的信念相辅相成。不是凭空出现的,是感受。‘黛西,’我说,就是黛西·方,她跟我们坐在一起,摇着铃铛——‘黛西,你和朵乐丝去后院,看来有客人要上门了。’才说完,啪的一声,有人用石头扔破窗户。我们听到声响、叫嚣声,即使是那个时候,我也分辨得出小纳尔森的嗓音,一听就知道是他。他是潮州出生的上海人,当然,不过他用上海话对青年喊话。‘谴责帝国主义走狗!’他大喊,‘打倒宗教土狼!’噢,他们真会乱编口号哪!中文听起来还可以,一换成英文就毫无意义。这时门被踢开,他们走进来。”

“他们打坏了十字架。”朵乐丝说,停下来盯着编织花样看。

这次是希博特而非女儿,以凡俗言语震惊听众。

“他们打坏的,可恶,还不只十字架呢,朵乐丝?”希博特快活地接着说,“他们打坏了所有东西。教堂座椅、圣桌、钢琴、椅子、电灯、诗歌集、《圣经》。噢,告诉你们,他们出手可凶得很哪!狠角色啊。‘随便你们,’我说,‘悉听尊便。凡人建造之物,必有毁坏之日,只是你们无法毁坏上帝的真言,整座教堂被你们拆掉做火柴棒,也毁不了上帝精神。’纳尔森他不愿正眼看我,可怜的小孩。他一看我,我会哭出来的。他们走了以后,我四处看了一下,看到老黛西·方站在门口,朵乐丝在她身后。黛西全看在眼里。乐在其中。我从她眼神里看得出来。她内心里其实跟他们是一伙人。她乐得很。‘黛西,’我说,‘收拾东西走吧。这一辈子,奉献自己或保留自己,随你高兴,不过千万别出借自己。那样的话,比当间谍还卑鄙。’”

康妮行注目礼表示赞同的同时,狄沙理斯冒出尖锐的一声喘息,带有受辱的味道。然而老人真的乐在其中。

“接着,我们坐下,我和朵乐丝,一起哭了,承认也没关系,我们有没有哭,朵乐丝?掉眼泪不丢脸,我从来也不觉得流泪不好意思。我们好想念你母亲,想得心痛。跪下来祷告。然后开始打扫。不知从哪里开始。然后德雷克走进来了!”他摇头表示惊异。“‘晚安,希博特先生。’他用低沉的嗓门说,夹杂一点我的英格兰北方腔调,每次他开口讲英文都让我们开怀大笑。在他身后,站的是小纳尔森,手里拿着扫把和畚箕。他一手仍然弯曲,我猜现在也一样,小时候被炸伤过。一手弯曲,还是拿着扫把扫地。这时德雷克开始臭骂他,口气跟挖土工一样难听!从没听过他讲那种脏话。他啊,就某一方面来说,其实跟挖土工人差不多吧?”他悠悠然对女儿微笑。“幸好他讲的是潮州话,是不是,朵乐丝?我自己只听懂一半,那就够了!炮火猛烈,好像我完全听不懂似的。”

他停嘴,闭上双眼半晌,不是在祷告,就是舌头累了。

“当然了,错并不在纳尔森。我们啊,早就知道了。他是队长。

事关面子。他们开始游行,漫无目标,然后有人对他大喊:‘嘿!教会小子!你的心偏那边,挖出来给我们瞧瞧!’逼得他只好下手。不做不行。即使这样,德雷克仍对他破口大骂。兄弟俩清理完毕,我们上床睡觉,两兄弟睡在小教堂地板上,以防暴徒回来。早上我回教堂,发现没被毁坏的诗歌集整整齐齐叠好,《圣经》也一样。他们也自己修好了十字架。甚至把钢琴拼凑好,只不过没有调音,不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