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上海特快车(第6/10页)

“柯氏兄弟呢?”康妮提醒他,朵乐丝则从褐色纸袋拖出编织品,弄出不少噪音。

老人迟疑着,这一次并非因年老迟钝。年老迟钝或许减缓了叙述的速度。但这次迟疑是因为无法肯定。“这个嘛,好,”他经过突兀的停顿后退让一步,“那两个啊,我告诉你,历经了罕见的奇遇。”

“奇遇,”朵乐丝以怒音附和,一面敲得钩针咯咯响,“说成暴动比较对吧。”

日光仍依恋着海面,室内的光线则逐渐暗淡,煤气灯如远方的马达般噗噗响。

老人说,德雷克与纳尔森在逃离上海时,几度被拆散,没找到对方之前,处心积虑去找。弟弟纳尔森终于抵达重庆,毫发无伤,熬过饥饿、操劳,以及水深火热的军机轰炸,数千人因此丧生。但哥哥德雷克奉召进入国民党军队服役,只不过蒋介石束手无策,一路撤退,希望共军与日军能互相残杀。

“到处跑啊跑,德雷克想到前线,又担心纳尔森,担心得要死。当然了,纳尔森啊,他在重庆努力翻书,苦读教条。他们那边甚至有《新中国日报》,他后来告诉我,甚至还刊登蒋介石的协议书。想想看!当时有几个人跟他的想法一致,在重庆集思广益为战后重建世界而努力,结果有一天,感谢上帝,战争总算结束。”

一九四五年,希博特先生说,两人因奇迹出现而重逢:“千分之一的几率,百万分之一的几率。返乡的路络绎不绝的是卡车、推车、军队、枪炮,全往海岸一股脑前进,德雷克则像疯子一样来回奔跑:‘有没有看到我弟弟?’”

此刻的戏剧效果忽然触动了他内心的传教士,因此嗓门拉高。

“有个脏兮兮的小孩,一手搭在德雷克的手肘上。‘喂,你,姓柯的。’就像他想借火抽烟似的。‘你弟弟在后面,第三辆卡车,想骗得客家共产党团团转。’转眼间,兄弟彼此紧紧拥抱,回上海前,德雷克不愿让弟弟离开视线范围,之后也不愿意!”

“所以他们来看您喽。”康妮以舒缓的语气暗示。

“德雷克回到上海后,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弟弟纳尔森非接受正规教育不可。全天下再重要的事,也抵不过弟弟就学。纳尔森非上学不行。”老人一手重击椅子扶手。“兄弟至少一人必须受教育。噢,意志坚定如山,德雷克啊!最后也办到了,”老人说,“德雷克达成心愿了。当时的他,已经很能奔走谈条件了。战争结束,德雷克回家时还不满十九岁。纳尔森快十七岁了,不分昼夜用功——当然是看书了。德雷克也很用功,不过他用的是身体。”

“他专动歪脑筋,”朵乐丝悄声说,“他加入帮派骗钱,在他没有乱摸我的时候。”

希博特先生是没听见她,或只是响应标准的反对意见,不得而知。

“好吧,朵乐丝,三合会这东西,不能只看表面,”他纠正女儿,“上海是个城邦城市。统治者是一群商业巨子、抢钱大王,还有更坏的人。当地没有工会,没有法治,人命不值钱,生活困苦,要是你看仔细点,现在的香港我怀疑也差不到哪里去。有些所谓的英国绅士,相形之下让兰开夏郡的磨坊主人像是基督教慈善事业的模范生。”提出轻度责难后,他继续面对康妮,继续叙述。康妮让他感到熟悉,是坐在前排的典型女士,肥胖、全神贯注、戴帽、倾全心注意老人的字字句句。

“他们会过来喝茶,五点,兄弟俩。我会先准备好所有东西,在桌子上摆吃的,准备好他们喜欢的柠檬水,说是汽水。德雷克从码头过来,纳尔森放下书本过来,吃东西时几乎不讲话,然后又回去上班念书,是不是啊,朵乐丝?他们会翻出某个传奇式学者,车胤。车胤小时候生活穷苦,不得不借萤火虫亮光识字写字。他们会一直说,纳尔森以后会效法他。‘车胤,再来块馒头吧,’我会说,‘再吃个馒头,才有力气念下去。’他们会笑一下,然后离开。‘拜拜,车胤,慢走哟。’偶尔纳尔森嘴巴没塞满东西,他会跟我讨论政治。哇,他的想法真多!老实讲,我们书读得不够多,教不了他那么多。金钱是万恶之根源,我可从来不否认这一点呀!我自己多年来一直宣扬这一点呢!博爱、义气、宗教是大众的鸦片剂,这个嘛,我可不赞同,不过在神职、教会高层的胡扯、天主教义、偶像崇拜方面,他啊,他的想法也没有错到哪里去,就我看来。他也讲了一些我们英国人的坏话,不过是我们活该,恕我直言。”

“骂归骂,还天天过来吃您的,不是吗?”朵乐丝又压低声音偏头说,“还扬弃个人的宗教背景,还捣毁教会。”

然而,老人只是捺着性子微笑。“朵乐丝,亲爱的,这话我以前说过,还是要再说一遍给你听。上帝显灵的方式有很多种。只要好人准备到外面追求真理和正义和博爱,他就不会在门外苦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