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再谈赛马经(第11/11页)
他重返活人世界。三名老人穿着蓝色睡衣,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没有交谈,鸟笼高挂头上枝丫,因为挂得够近,让鸟儿在车流与蝉声中彼此以音乐交流。两名掘墓工头戴钢盔,正铲土填上新坟。没有人致哀。他仍不清楚自己想找什么,不知不觉走到了小教堂台阶上。他往门内看,里面全无日光,漆黑一片。一名老妇人怒视着他。他往后退。有块招牌写着“教堂司事”,他循着指示方向前进。尖锐的蝉鸣震耳欲聋,甚至淹没了狗吠声。花香闻来湿热,带有些许腐臭。他忽然灵光一现,几乎是一道提示。他决心一试。
教堂司事和蔼而疏远,不会说英文。记录簿非常老旧,内容与古老的银行账簿相仿。杰里坐在书桌前,慢慢翻阅沉重的页片,阅读着姓名,出生、死亡、下葬的年月日。最后是图解,分区,分号。他终于找到了想找的数据,再度回到清风中,走上不同于刚才的小径,穿越浓密如云的蝴蝶群,朝上走向悬崖边。一群小学女生站在人行桥上看着他,嗤嗤笑着。他脱下外套,搭在肩上。他走过高树丛,走进大丛倾斜的黄草堆,里面的墓碑很小,坟堆只有一两英尺长。杰里小心走过坟墓,看着号码,最后来到注明七二八的低矮铁门前。铁门是长方形边界线的一部分。杰里抬头发现一尊小男童的塑像,穿的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及膝短裤,披着伊顿夹克,与真人同高,石雕卷发与玫瑰花苞般的嘴唇,捧着石书朗读或歌唱,真正的蝴蝶则在头部周围翩然起舞。他是百分之百的英国男童,碑文却记载着“纳尔森·柯永在我心”。下面刻了很多日期,一时不解的杰里随后顿悟,连续十年,一年不漏,最后是一九六八,原来代表的是男童在世的十年,年年都值得珍惜留念。墓碑底座的最底层摆了一大束兰花,包装纸未拆。
柯是来感谢纳尔森保佑他胜利。如今至少杰里了解到,难怪他不喜欢记者追问他运气的问题。
有一种疲乏感,有时候只有外勤情报员能体会,是一种心软的诱惑,不慎落入,可能将与死神有约。杰里再多待一会儿,凝视兰花与石雕男童,将这些物体与他目前所知的柯联想在一起。结果他内心兴起一阵如狂浪席卷而来的感受,就那么短暂一刻,但何时出现都可能带来危险。是一份圆满的感受,仿佛他结识一家人,却发现是自己至亲。他有种抵达终点的感受。
此处这位男子,以这种方式居住,以那种方式结婚,以杰里理解起来毫不困难的方式奋斗玩乐。严格说来,这人并不特别,但此刻杰里能看穿他,比对自己的了解还清楚。他是潮州穷人子弟,摇身一变成为赛马会理事,获得大英勋章,赛马前以水管淋湿爱马。他是客家籍,海上吉卜赛人,为儿子举行浸信会丧礼,为他雕刻英国人肖像。一个痛恨钩心斗角政治的资本家,半途而废的律师,黑道老大,开设医院却经营走私鸦片的民航公司,义助庙宇,喜欢打棒球,喜欢开劳斯莱斯。中国式庭园里盖了美国式吧台,信托账户里存了俄国黄金。如此复杂而相互抵触的特点,当时丝毫不让杰里兴起戒心。也未彰显出不祥前兆或似非而是的事实。相反的,他看到的是,上述特点与胼手胝足的柯结合为一,形成一位单一而多面相的男子,与老爸杉波并非相去甚远。这份感觉难以抗拒,维持了数秒钟,认为自己与好人同在,是他一向喜欢的感觉。重回关口时心情澄净,仿佛赢得赛马的人是他而非柯。一直等到他走上马路,真实世界才让他恢复神志理性。
车流已舒缓下来,他立即招到出租车。车子开出一百码,他才看见陆克在路边表演寂寞的回旋芭蕾。杰里劝他上车,载他到外籍记者俱乐部,赶他下车。他从富丽华酒店致电库洛寓所,让铃响两声,挂掉再拨,听见库洛破口质问:“他妈的谁啊?”他想找萨威奇先生,却遭对方呵斥,说他打错号码。他给库洛半小时,让他找另一部电话,然后走到希尔顿接听来电。
杰里告诉他,我们要的人亲自现身了。因为大胜一场而出现公众场合。结束后,一个金发美女开着跑车接他。杰里念出车牌号码。两人肯定是朋友,他说。表现得非常明显,很不像华人的作风。至少是朋友,应该这样说。
“欧洲人?”
“当然是欧洲人啦!有谁听过一个——”
“天呀。”库洛柔声说,然后挂掉电话,杰里还没机会提到小纳尔森的圣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