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遗忘的最深处(第16/35页)
我走进电影放映室里,在出纳台付了两法郎半的钱,一位剪短发的棕色女引座员照着手电筒,带我到头几排的座位上,但我更喜欢坐在大厅的深处。银幕上接连出现新闻影像,播音员用一种刺耳的声音讲解。二十五年来,我听惯了这种声音。去年在波拿巴电影院里放映一场过时的剪辑影片,我也听到这种声音。
我把手提箱放在右边的座位上。在我前面,我数了数,稀稀拉拉共有七个人影,仅仅七个观众!厅里飘浮一种臭氧的温热的气味。当你走近地铁的栅栏边也常闻到这股气味。我几乎不太注意本周的时事短片,一刻钟又一刻钟,这些图像又出现在银幕上,毫无时间性,和这种刺耳的声音一样难受。我心里在自忖:播音员是不是安上假器而引起声音不正常。
时事短片第三次在放映,我看了看表,九点半。我前面只剩下两个人影。大概他们都睡着了。引座员坐在加座上,背靠在入口的后墙上。我听见折叠式的加座关叠的声音。她打开手电筒,扫了一下我这一排座位。她引导一位穿制服的年轻人,叫他坐在走道的另一旁。她熄灭了手电筒,两人坐在一起。我无意中听见他们的只言片语。他大概也是乘去勒阿弗尔的火车,两周之后他争取再来巴黎,他将打电话告诉她来巴黎的确切时间。他们坐在我的附近,仅是走道把我们隔开。他们讲话的声音越来越响,仿佛忘记了我在旁,也忘记前面还有两个睡着的观众。过一会儿,他们不语,两人紧靠着身体,拥抱亲吻。银幕上,总是刺耳的声音,喋喋不休的讲解,接二连三的影像:罢工者游行,一位外国政治家来访的车队穿行在巴黎街道上,爆炸……我宁可这些声音完全消失。播音员在讲解未来的灾难时,声调不变,没有流露一点怜悯,一想到这些,我就毛骨悚然。现在引座员骑在她的男伴的膝盖上,她在他的上面一冲一冲地颤动,像弹簧似的上下磨擦,不久她发出呻吟和喘息声,声音覆盖播音员刺耳的声音。
在罗马广场上,我在口袋里找有没有钱,十个法郎。我可以坐出租车,这比乘地铁更快,因为坐地铁我得在歌剧院站换车,得提着这个箱子沿着地道走一段路。
司机正准备把手提箱放在车尾箱里,不过我更愿意随身带箱子。我们沿着歌剧院大街而下,飞驶在码头上。那夜,巴黎冷清静谧,就像一个我将永远离开的城市。到达图纳尔码头。我怕房间的钥匙丢失。还好,就在我的雨衣的口袋里。
我走到总台前,值班人通常待到半夜。我问他有没有人打电话到三号房。他回答说没有。不过,这时才九点五十分。
我登上楼梯,他没有问我任何问题。可能他分不清樊·贝维和我,或者因为旅馆不久就要关门,他不再理进进出出的人。
我让房间的门虚掩着,以便我能听到他喊我接电话。我把手提箱平放在地上,然后躺在雅克丽娜的床上。枕头上留下乙醚的气味,她又吸乙醚吗?以后我会不会总把这种气味和雅克丽娜联系起来?
从十点开始,我心里焦急不安:她会不会来电话?我会不会再也见不到她?我经常在想:我认识的人不时会失踪,再也听不到任何消息。我自己也一样,有时与人约会,我不赴约;甚至我和人家走在街上,我趁人不注意,溜之大吉。圣米歇尔广场的一个大门曾帮我的大忙,我一跨过大门,溜进大院里,跑到燕子街。我在黑色的小记事本列了一个表,记下所有前后门相通的大楼……
我听见楼梯口值班人的叫声:三号房有电话。十点十五分了,我已经不相信会来电话。她不辞而别甩开卡多,她现在十七区。她问我有没有带回箱子,叫我把她的衣服放在一个旅行袋里。我还得到利马旅馆拿我的东西,然后到但丁咖啡馆等她。不过,我应该尽快离开图纳尔码头,因为这是卡多可能来的第一个地方。她讲话的声调十分平静,似乎她头脑里事先安排好这一切。我从壁橱里拿出一个旧旅行袋,在袋里塞进两条裤子、一件皮上衣、胸罩、几双红布鞋、卷领羊毛衫,以及盥洗架上的梳洗用具,其中有一瓶乙醚。衣橱里只剩下樊·贝维的衣服。我让灯光亮着,为使值班人以为屋里还有人住,我关上门。樊·贝维几点回来呢?他会到但丁咖啡馆和我们会合吗?她有没有打电话到弗日或迪耶普,同样通知他?
我提着旅行袋和手提箱,跑下楼梯。我没有打开定时路灯,担心引起值班人的注意。他趴在一张报纸上,好像在做填字游戏。我经过时,禁不住望了他一眼。但他没有抬头看我。到了图纳尔码头,我害怕听到有人在我身后叫:先生先生……请马上回来……而且,我还预先想象过:卡多的汽车停在我的身边……不过,一到贝尔纳会修士街,我恢复了镇静。我很快登上我的房间,把几件衣服和剩下的几本书塞进雅克丽娜的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