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第5/17页)
我坐在长椅上,向楼道里张望。现在,同志们神色匆匆地将轮到的人带进去审讯。有的人必须被人架着,因为已不能自己走路……估计,夜里谈话的时候,他的脚遇到了什么倒霉的事。总之,他被人用胳膊架了起来。也有的人是自己走的,但走得很吃力。楼道里一片令人难以忍受的死寂。寂静中,偶尔透过紧闭的房门,从房间里传出声嘶力竭的吼叫,屋里有人在盘问谁。不管怎么说,寂静比吼叫,比传到楼道里的思想交流更糟糕……因为寂静也可以被理解为:争论结束,被审讯的人已经无话可答,完蛋了。
我等了足有半个小时,他们才叫我进屋。一个半小时后,我才从那里出来。没有人送我,也没有人架着我。我是自己走出来的,昂着脑袋。一个小时之前,我根本没猜到会发生什么。不管你信还是不信,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成了跟进去时不同的人。我接受了一项政治任务。
我慢慢地走着,就像一个人夜里喝多了烈酒,之后的白天漫无目标地踯躅前行,走一步,退一步半。我径直回到克劳扎尔[102]广场我的住处,我在那里已住了半年,跟人合租的房子,因为像我这类人是很难租到房子的。我跟一位工人共享一张床铺,他上白班,拂晓就搭区间车去拉科什火车站[103]。床是空的,我连衣服也不脱就躺到床上,就像胸口上挨了一拳。我就这么一直躺到天黑。
白天的记忆慢慢又展现在眼前,令人恐惧,仿佛将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你知道,他们把我叫进去时,我想象会有一个膀粗腰圆的大汉朝我扑来,给我一通臭揍,让我变得听话,但这样的情景并没有发生。一个腿脚畸形的老家伙接待我,他年龄不小,戴着角质架的眼镜,没有那么盛气凌人,穿着便衣,讲话声不高。他不是个笨蛋,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温文尔雅。他让我坐到椅子上,递给我一支烟,就像侦探小说里描写的那样,警探在交谈之前会这样做。我看到,他面前的桌上摊着一堆材料,他偶尔翻翻,但只用手指尖拨弄两下。看得出来,这些材料他事先已仔细地研究过。他像弹钢琴似的开始了审问。他想知道我在一九四四年做什么来着。
我心里暗想,我要保持镇静,要让他知道,他不是在跟一个弱智打交道。我从兜里掏出材料,所有的材料上都盖有公章。我只跟他说,请他看一下这些材料,看完他就会知道,我始终是人民忠诚的儿子。
听了我的话,他似乎感到高兴。他点了点头,仿佛想听的就是这句话。之后……他始终语调柔和,用纤细的嗓音……他问我一九四四年冬天,我在布达佩斯认不认识圈里的人?
我张大了嘴巴。圈里的人?我认不认识?……我问他指的是什么圈?信贷圈?……还是艺术圈?……
他看到我不是一个缺心眼的人,于是开始安慰我。他说,好的,好的,我不会再问这个问题,因为他已经意识到,我对圈子里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是他还是想知道,我在美丽的首都是否认识那些曾在一九四四年冬天将许多别的信仰的人押送到多瑙河边的人。被押送的人中有妇女,孩子,还有老人……
他盯着我的眼睛,目光锐利,就像攥在老妇人手里的毛衣针。
我浑身冒汗。随后,我咽了一口唾沫,一板一眼地回答说,当时我还在佐拉,说老实话,当时我连多瑙河在哪儿都不知道……我还是轻柔、谦卑地跟他说……的确,我听人讲过,那段时间在布达佩斯发生了令人遗憾的事件。
他听我说话的时候,张着嘴巴,就像瞎母鸡在寻找什么,半天没有说话,只是不住地眨眼。随后,他像一个被人摸了胸脯的处女一样露出了笑容。
“您是一个聪明人,艾德。”他友好地说。他叹了口气,又说:“令人遗憾地闪烁其词,但这很好。您是一个说话有分寸的细心人,艾德。”他赞许地说。
我打断他,我说艾德只是我的艺名,我的真名是拉尤什。他挥了下手,表示这无所谓。“不管是艾德,还是拉尤什,您都是一位出色的专业人士。”他说。他的音调十分诚恳,可以听得出来带有敬意。“令人遗憾地闪烁其词,但这很好。”他重复了一遍。他咔吧咔吧掰着手指,并搓了搓手掌,随后他把烟蒂扔掉,换了一种声音。他声音不高,但一直盯着我的眼睛。现在,他的目光透过角质架眼镜,仿佛在指甲下扎了一根针尖。
他举起我的档案材料,抖了一抖,用友好的语调说,他也不是傻瓜,我相信不相信?我点了点头,当然相信。于是,他要我仔细考虑一下他说的话。我敲鼓的那家酒吧,他说,是一个高雅的地方。许多人都喜欢去那里,不仅有优秀的民主人士,也有其他种类的人。人民共和国需要那种能够忠实于人民的人,因为存在许多敌人。现在他点燃一支烟,但没再递烟给我。他只是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不像侦探小说里写的那样,并没有灯光照我的眼睛。窗户上有栏杆,防止有人突然激动,翻窗跳出去到春风里散步。门前,楼道里,响着刺耳的脚步声。皮靴铿锵有力地踏在地砖上。偶尔,当客人走得慢了一些,会传来一声催促的喊叫。这就是当时的全部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