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第10/17页)

即便把我臭揍一顿,我也说不出来,自己在等蒸汽列车时在想什么。我可以跟你讲述离开祖国的痛苦,告诉你这个,告诉你那个。但我一点都感觉不到所谓爱国者的乡愁。因为这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就像与人交谈时胸口上被击了一拳。我想起了父亲母亲,但只是像电影院里快速播放的银幕镜头。后来,我在美国遇到了其他人,说他们动身的时候,五脏六腑都拧到了一起。有的人用手帕包了一捧家乡的泥土。还有人将照片缝在外套的内衬里。但我什么都没带,只带了一个黑领结,那本该跟留在酒吧的演出服配在一起。我没有时间伤感。我心里只想,必须离开这里,越快越好。我要去久尔,我听一个同行讲,那里离边境最近。他给了我一个地址,这个人已经走过这条路。我算了一下,身上带的钱够这一路花的。我带了三千福林,放在一个皮袋里。三千福林,都是一百的纸钞,另外还有一些零钱。我从不把钱存到银行,我觉得衬衫下的皮袋更保险。

现在,臭味好像散开了似的。我饿了。我在站台上的小卖铺里吃了一个火腿三明治,喝了一杯葡萄渣酿的劣质酒。我遭遇的事情就像中了上帝之箭,我明白的只是,过去的一切不复存在。我必须离开这里,但是,去哪儿呢?……去黑暗、可怕、我听不懂一句人话的世界?因为当时我的外语知识还少得可怜。我能说的外语词只有davaj[108]和zsena[109]。我想,靠这两个去闯大世界肯定不够。但是,当我吃了火腿三明治后,我积蓄了几年的饥饿感突然爆发……饥饿,让我离开这里。饥饿,让我走得远远的。我宁可被雨淋透,被太阳晒焦,都要离开这里。

十点钟,我到了久尔。我在一家五金商店里买了一只冬天装猪油用的铁皮桶。过去有人教我说,这样可以让人以为,我去乡下是为了买猪油。在久尔,我联系上了要找的人。有另外两个人也在等着越境。午夜两点,我们坐着马车出发了。在离边境五公里的地方,探照灯从哨兵的瞭望塔投照下来,四下扫射。我们趴在地上。那天晚上正好有月食,下着小雨。狗在狂吠。领队的是一位施瓦本族老人,一动不动地趴在泥地里,嘴里小声嘟囔,叫我们不要害怕,风会把我们的味道吹走的。我们匍匐在一片牧场上,到处是泥洼和野草。我们这样趴了大概有一个小时。必须等待,等边防哨兵换岗。施瓦本人说,那个时候可以随便行动。

他说话不多,即使说也是小声嘟囔。他小声咒骂着,说他是一个老革命,现在却要这样逃离美丽的祖国,在泥地里爬……因为我们趴在地上,就像漂在莫哈奇[110]河面上的尸首。就在这时,我啃了一口草。

我至今都记得草的味道。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嚼过草。那一刻,我趴在家乡泥泞的大地上,无意中发现,自己的嘴里在嚼草。我在泥地里啃了一口,黏土进到我嘴里。估计我神经错乱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突然发现,自己就像荒原上的野兽一样在嚼草,或像一个酩酊大醉的酒鬼,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在草地上啃了一口,这么说一点都不夸张,不过也可以换一个说法……就像有的同志说的,像英雄一样杀到了对岸。或许是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样一动不动地等待了吧?……我啃了一口祖国的泥土,才醒过神来。

我没嚼多久就意识到了。但我感到非常震惊。因为泥和草在我嘴里散发着苦涩的味道,就像特别委员会主席请我们喝的那杯酒。

在我们美丽祖国的边境上,在暗夜里,在泥泞中,在星空下。我就像一只野兽,但也可能换一种说法——像一个有生以来第一次思考的人。

你也知道,在那个时代,人们总是谈论大地。别的人也在国会大厦的人民议会上象征性地嚼过泥土。有一位同志经常来我们村里,向百姓解释说,现在大地是他们的了。我父亲有四亩地。公爵则有四千亩。在这国家有这么多的土地,各种各样的土地……小时候,我也经常听到这类话,后来也是,总能听到。那时人们习惯说,我已经穿上靴子了,这块地是我的。但是现在,我思维混乱。在我的生活中,土地到底意味着什么?祖国吗?我只记得,我总是要拼命地干活。当时伯爵已经被赶走了,社会分配也告一段落,我从土地中获得了什么呢?我父亲在村公所被打掉了牙齿,因为他被列进了富农名单,他不想拿笔签字加入农业合作社。土地,祖国……我脑子里在想,就像刚从噩梦中醒来。

我趴在祖国的土地上,就像一具刚洗过的尸体,我脑袋里的轮子转得飞快,就像游乐场上的转椅。我听到一首小时候曾在村里小学里唱过的民谣。歌词是:“假如土地是神的礼帽/那么我的祖国就是它上面的花环。”现在这个记忆重现脑海……可是不管我怎么使劲闻,也没有闻到任何花环的香气。也许因为我趴在泥洼里,浑身是泥……潮湿的沙子和泥泞让我重又回想起一切……我为鼓槌感到惋惜,我把它们留在了酒吧里。那是很棒的鼓槌,用榛木做的。在罗马买不到这样的鼓槌,在纽约则用不着,因为我已经放弃了艺术。在这片泥地里,我想起自己留在祖国的东西……祖国究竟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