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21/44页)
这一切都出乎我自己的意料,因为无论是在那之前,还是在那之后,我一辈子做事都三思而后行。也许有时我过于审慎了。或许我的生活方式中所缺少的恰恰是被称为突然的果断以及即兴自发的能力。我从来没有出于兴趣或者情势,抑或是别人的要求,仅仅因为一个念头或者为了某种时刻的愉悦而直接付诸行动。在工厂里和生意圈中,我拥有一个这样的名声,大家都说我是一个谨慎的人,在做出一个决定前会瞻前顾后地考虑许久。正是因此,我生命中唯一的这次精神崩溃,最让我感到惊讶,因为在说那些话的同时我非常清楚,自己在说着疯狂的事情,所有的一切不会像我计划的那样实现,我应该换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去行动,一种更狡黠、更小心、更强势的方式。你知道,直到那一刻,我都在以一种cash and carry[32]的原则追寻爱情,就像战争时期的美国人那样:付了钱就能拿到货……我就是这么以为的。这种想法并不高尚,但却毫无疑问透露出一种良性的自私。然而这一次,我既没有付钱,也没有得到我所渴望的东西,而只是以一种近乎绝望的方式恳求着、解释着。毫无疑问,那种情形对我来说是非常屈辱的。
但是这种精神恍惚是没有办法解释的。每个人在一生中至少都要经历一次……假如一个人在生活中连一次都没有经历过感情暴风雨的洗刷,连一次都不曾被地震撼动过生命建筑的根基,连一次都未被龙卷风掀翻屋顶的瓦片,瞬间卷走一切,卷走此前被理性和个性保持的秩序的话,那么他的生活也太可悲了。这些就发生在了我的身上……你问我有没有后悔过?我不后悔。但我也不能说这件事,这一刻就代表我生命的意义。那只是一次发生过的事件而已,就像突发的疾病一样,人一旦挺过了最严重的阶段,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送到国外去理疗康复。我也是这么做的。当然,这种旅行其实总是一种逃避。但在我走之前,我想要确定一些事情。所以我请求拉扎尔,我的朋友,一个作家,接见女孩一次。我想让拉扎尔看看她,和她说说话,并且我也请求尤迪特去拉扎尔那里。现在我知道了她当时说的没错,我就是一个懦夫,但这也正是我那样做的原因。那感觉就像送她去看医生一样,你瞧,我把她送到医生那里,医生就能给她做检查看是否健康……总之,她像是我在大街上捡到的,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就像战报里常说的那样。当我要求她做这件事时,她满怀怜悯地听完我的话,但是没有反抗地照做了,像我请求的那样去找拉扎尔。她一声不吭,并且明显感觉受到了侮辱,仿佛是在说:“好吧,如果您想要的话,我会去医生那里忍受检查。”
是的,就是拉扎尔。我们之间有过一段不同寻常的关系。
我们是同龄人,也是同学。他成名时已经三十五岁了,而在那之前,并没有人听说过他。他经常给那些没有前途的杂志写一些风格奇特的短文,那些文章总是对我产生影响,就像在嘲弄他的读者,感觉就像是他对整个发明体系、对写作、对出版、对读者和评论家都怀着深深的不屑。他从来没写过一个字,让你可能猜透他的这种想法。他写了些什么?他写过大海,或者一本旧书,或者一个角色,非常简短,不超过两三页,发表在发行量几百册,或许几千册的杂志上。这些文字晦涩不明,就像使用某种陌生的、奇特的部落语言来表达自己对世界以及隐藏在世界背后的事物的想法。这个部落——当我阅读他最初的作品时,我是这样感觉的——行将消失,只有很少的人尚且存活着,并且只有很少人使用那种语言,也就是拉扎尔文章的母语。除此之外,他还能说出和写下漂亮的匈牙利语,他的匈牙利语冷静优雅,纯粹且规范。他曾经跟我说过,他每天早晚都会阅读奥兰尼·亚诺什的作品,就像别人每天要漱口一样……但是他所写的内容,则更像是来自另一种语言的信息。
后来,他一夜之间就出了名。为什么?……这事没有办法解释清楚。有人向他伸出了橄榄枝,一开始是在沙龙上,然后是在公共辩论演讲台上,再然后又延伸到了日报里——总之,你到处都能看得到他的名字。忽然之间,人们也开始模仿他的风格了,报纸和杂志里充斥着拉扎尔式的书籍和文章,那些文字没有一篇是他写的,但他仍然是幕后的秘密编者。特别是,就连普通大众也开始对他感兴趣了:没人能想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因为他的文字当中没有任何可以使人娱乐、引人幻想、令人安慰或者满足的地方:他从来没有试图与读者之间建立任何联系。但是对于这一点,人们也都原谅了他。不出几年时间,他在那个精神生活世界的奇特竞赛中取得了领先地位,在高等学府里,他的文字被当作东方的古老书籍拿来赏析。不过,这所有的一切并没有改变他。有一次,在他成功的时刻,我曾经问他感觉到了什么,这种喧嚣声是否让他的耳朵感到厌烦。毫无疑问,那中间掺杂了刺耳的指责、充满仇恨和嫉妒的合理或者莫须有的指控。但最终所有的噪音混杂在一起,从中可以清楚、尖锐地听到他的名字,就像乐队里第一小提琴的声音。他专心地聆听我的问题,思忖良久,然后非常严肃地说:“这是作家的报复。”之后,他再无它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