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与城市(第11/12页)
难以置信!难以置信!这些普通的、疲倦的、无奈的、粗鲁的脸,这些脸我已经见过百万次了,甚至连他们所说的那些粗俗不堪的胡言乱语,如今好像也永远受到了这种魔力的沾染,具有了这个城市的奇怪、传奇般的特点,他们自己也属于这种神奇、迷人的事物之列了。这些人虽然普普通通、单调迟钝、残酷、长相雷同,但似乎也成了其中的一部分,合成了一体,与某种经典、永恒的事物固定在一起,处在时间永恒的变化和稳定之中,处在城市生活的一切神话般的现实之中:他们构成了它,他们是它的一部分,他们只属于它,不可能属于世界上别的任何事物。
当我再次看见他们、再次听见他们、再次倾听他们说话的时候,当他们像流水一样涌过去的时候,他们刺耳的辱骂和恼怒的叫喊就像无情的砾石,他们尖刻、刺耳的舌头将无情的诅咒全部投向那些卑鄙、愚蠢或背信弃义的朋友,仿佛某个永远充满憎恨的魔鬼将说话的能力赋予了他们,只希望他们能表达出男人们丑恶、卑劣的行径和女人们的虚情假意——当我听见这些有关憎恨、罪恶、愚蠢的无情而独特的谈话时,我感到不可思议:他们是怎样毫不疲倦、毫不痛苦、毫不费劲地呼吸充满阳光的空气的呢?他们是怎样在污秽结成的巨大硬壳下,在恶毒的人群中生存、呼吸、活动的呢?
然而,他们具有一种粗野且不容置疑的野性,具有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的确在城市里生活、呼吸、活动着。冷酷的嘴巴、无情的眼睛、刺耳的语言,还有百万张无情苍白的面孔,他们永远在街头涌动,就像一只独行的野兽,却具有大型爬行动物柔韧、邪恶的弯曲性。四月神奇、明朗的天空——奇特、微妙、宜人的天气——就在他们头顶之上,被埋葬者散布在他们脚下的大地里,一波大浪在他们周围闪烁放光,他们熙熙攘攘地拥挤在那块神话般的大岩石上,迎着太阳初升的方向一路朝东阔步走向永恒。它就像一艘船,那些壮观的高楼大厦就像船的桅杆,被猛地抛掷在无穷无尽、接纳一切的大海入口处。我的喉咙里迸发出一声胜利的呼喊,内心涌起一阵狂喜和快乐,因为我觉得它太壮美了。
他们的声音汇成了总的城市之声,这是一种刺耳的咆哮,一种撇嘴吐出的愤怒和诽谤,永远吐向稳定而不朽的时间之维,一种对人们卑劣行径的嘲弄和谣言,这种卑鄙行径固定在大地的表面,它在邪恶的坚毅中不可思议地转向永恒的寂静和安宁衬托下的难解、漠然的空间。
在充满争斗的回忆中,城市之声说:“‘这个人。’我说。‘你的这个朋友。’”它说:“‘这个骗人的杂种,他欠我四十块钱——是你把他介绍给我的——他什么时候把钱还给我?’我说。”接着,它嘲弄、鄙夷、狡猾地咆哮起来:“不!不!不!你根本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你到底在说什么呀?你完全弄错了!不是他!不是!不是那个人!根本不是那个人——是另外一个人!”它说。它会尖声地询问清楚:“哪一个人?你指的是哪一个人呢?是经常去路易那儿的那个人吗?”然后它又用威吓、刺耳的声音说:“你不知道吗?你说你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然后又挑衅地说:“谁不知道?……谁这样说的?……谁这样对你说的?”然后又嘲弄地说:“噢,那个人呀!……你指的是那个人吗?我才不管他怎么想呢,看在基督的分上!……让他见鬼去吧!”它说。
它夸夸其谈地吹嘘自己过去的成功,它说:“‘你是从那儿来的吧!’我说,‘你对此是怎么看的?’……‘嗯,好的,’他说,‘谁会确保我成功呢?’于是我说:‘嗯——你就留在我这儿吧!……去把你的洋铁皮小箱子拿来。你可以马上和我们其余的人一起碰碰运气!’……‘嗯,好啊,’他说……,‘你就把我留下吧,先生,’——说完就走了!”他说起话来颇像女人,声音十分优雅,向那些着迷的耳朵讲述着这些浪漫故事:“‘听着,’我说,‘对我的老板来说,这不过是一种生意,……而对鲍尔先生来说,这就关乎到我自己的事了。’(哈哈!哈哈!这就是我对他说的话……天哪,我的话逗得他哈哈大笑!你知道的)——‘五点钟以后,我就是自己的老板了……同时,’我说,‘心理方面的问题也是需要考虑的。’”
接着,它甜美的声音里透出母亲般的忧虑口吻:“真的!我打了她。我真的打了她!噢,我打得很厉害!天哪!我噼噼啪啪狠狠地揍了她一通,一点不假!打完后我的手疼了半个钟头。……嗯,我简直气炸了!……这是我揍她的唯一原因!我简直气炸了!那个家伙在洗澡间里喊着要他的鸡蛋,小婴孩大声嚷嚷着要他的奶瓶,所以我简直气炸了!……这就是我动手的唯一原因,是我揍她的唯一原因,明白吗?我担心她伤害了孩子,明白吗?她把孩子的手指朝后面弯。所以我说:‘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你不要那样了!……我的脑袋很痛。’于是,一下子气炸了!真的,我狠狠地揍了她一通!……麻烦的是我一出手就收不住了,明白吗?……天啊!我揍了她!事后我的手烫了半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