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9/12页)

到了一月中旬,兼职学生也全体回归,终于能够全速运转进行五校。由于辞典页数多、印量大,印刷和装订也相当花时间。必须不断把校对完毕的部分送往印刷厂,开始正式印刷。最晚得从一月底就开始运作印刷机械,否则肯定赶不上发行日期。

马缔连续好几天都忙到深夜,香具矢正好也在同一时段结束营业回家。于是,两人聚在早云庄的起居室里,一起吃香具矢做的夜宵。往常都由马缔负责做晚餐,为晚归的香具矢留上一份,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香具矢吃完洗好餐具后,顺便为马缔做第二天的早餐——这便是生活步调不一致的两人充满默契的合作。

两人少有面对面共进夜宵的机会,对于这一点,马缔倒是很开心,但两人却并没怎么说话。因为马缔已是筋疲力尽,加之挂念着松本老师的病情。香具矢暗暗为马缔操心,特地做了鳗鱼茶泡饭或蒜香骰子牛排一类增强体力的菜肴。店里的工作本来就辛苦,实在对不住她。马缔有些内疚地想着,满怀感激地把饭菜一扫而光,以此来回报少言寡语却十分体贴的香具矢。

由于深夜加餐老吃鳗鱼和牛肉,马缔的肚子周围渐渐松弛起来。照这样下去,恐怕要向至今无缘的中年发福突飞猛进了。在爱妻夜宵的鼓舞下,马缔再次坚定决心,一定要尽早完成《大渡海》。

由于马缔无法从编辑部抽身,香具矢便时不时代替他去探望松本老师。当年还在“梅实”做学徒的时候,老师便对香具矢的手艺情有独钟,也常常独自前去光顾。香具矢自然也非常担心老师的病情,似乎常常送去老师喜爱的菜肴。尽管如此,一旦问起老师的胃口或身体状况如何,香具矢却总是含糊其辞。

“老师总是一脸歉疚地说:‘都怪我拖了马缔的后腿……’”

“让老师这么挂心,实在是问心有愧。帮我转告老师,《大渡海》一切顺利,请他放心休养。”

这番对话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然而,现实犹如阴云密布的隆冬天空一般沉重。《大渡海》的编纂进入最后阶段却进展缓慢,老师的病情也没有明显好转,一月即将告终。

无论进度多么缓慢,只要继续前行,总有一天能看到曙光。一如唐三藏跋涉千里到天竺取经,最终将带回的大部头佛经译成中文,创下伟业;或如禅海和尚坚韧不拔地挖掘岩石,历经三十年终在断崖上打通隧道。辞典亦是如此,不单单是搜集词汇的书籍,更是体现了一个真谛——历经岁月仍不屈不挠的精神终将带来真正希望。称它为人类智慧的结晶亦是当之无愧。

转轮印刷机开始运作,印刷出《大渡海》的内页。和荒木、岸边一同到场见证《大渡海》开印的马缔,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刚刚印好的一页。

这是尚未裁剪的一大张薄纸。页码的顺序以及页面的上下左右都是零散地排列着,单面十六页,两面总共印着三十二页的内容。

将这张纸对折四次,便得到辞典开本大小的十六页纸,此时页码顺序和页面的上下左右也自然而然地排列好了。留下做书脊的一端,将其余三边裁开,便能得到一册“书帖”。也就是说,三十二页内容便构成一册书帖。《大渡海》厚达两千九百多页,需要把九十多个书帖叠在一起,加以固定,最终装订成册。

尚未裁剪的这一大张纸还微微带着热度。虽然心里明白这是印刷机的温度所致,但马缔依然坚信,这热度中凝聚着许许多多的人——荒木、松本老师、岸边、佐佐木和自己,还有参与《大渡海》编纂的众多学者及兼职学生、造纸公司及印刷厂的员工们——的炽热情感。

纸张带着柔和悦目的淡黄色泽,上面清晰地浮现出犹如夏夜般深邃的暗色文字。细细看来,这一页上恰好印着“明”这个词条。马缔匆忙眨了眨眼,因为眼角泛起的泪花模糊了视线。

“明”这个词不单指光亮和灯火,还有“证明”之意。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与词汇之间长达十五年的搏斗,决非徒劳无功。大家的努力在眼前逐渐成形,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多美啊!”

岸边仿佛欣赏宝石一般注视着印刷好的纸张,用手绢轻拭眼角。曙光造纸的宫本站在她身边,感慨万千地点着头。荒木用颤抖的指尖摩挲着纸面,小心翼翼的动作甚至有些滑稽。

“马缔,”确定这一切不是梦境之后,荒木说道,“赶快把这个……”

“是,我这就给松本老师送过去。”

编辑部仍在继续进行“や行”以后词条的第五校。把工作托付给岸边,马缔拿着卷成筒状的纸,与荒木一道赶往位于筑地的医院。

松本老师打着点滴,鼻腔里插着辅助呼吸的管子,半躺卧在床上,背靠枕头正在词例收集卡上写着什么。注意到马缔和荒木,老师立刻露出笑容,把铅笔放在枕边的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