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10/36页)

“你有子女吗?”他又打断老妇人的话,急速地问道。

“都死了,神父。”

“统统都死了?”神父惊愕地问道。

“统统都死了。”老妇人又说了一遍,眼圈都红了。

“那你怎么过日子的呢?”瓦西里神父不解地问。

“我们这种人还谈得上什么过日子,”老妇人哭了,“还不是靠人家的施舍,有一天过一天呗。”

瓦西里神父伸长脖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老妇人,一声不作。老妇人觉得他那头发披垂的、瘦骨棱棱的长脸既古怪又怕人,吓得她交叠在胸前的双手都发凉了。

“好了,你走吧。”在她头顶上响起了这句严酷的话。

……瓦西里神父觉得日子跟过去不同了,变得古怪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想法盘旋在他的脑际。过去他一直以为,世界是个小而又小的天地,在这个小天地中只生活着高个儿的瓦西里神父一个人,独自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经受着巨大的疑虑,至于其他的人似乎是根本不存在的。可是现在,这个天地却扩大了,而且是无限地扩大了,其中住满了人,全都是跟他瓦西里神父一样的血肉之躯。人多如恒河沙数,每个人各有其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痛苦、自己的希望和自己的疑虑。置身其间,瓦西里神父觉得自己原先好比是旷野中的一棵孤树,可如今在这棵孤树的四周却突然生长起了无边无际的密林。孤独固然已不再存在,然而阳光却也被遮断了,而且再也看不到荒凉而明亮的远方,夜色变得更黑更浓了。

所有的人都把真情告诉给他听。真情中蕴含着真理。他即使听不进他们倾诉真理的话语,但是从他们家所住的房子上,从他们的脸上,却能看到这些话语,因为他们的房子上和脸上都镌刻着生活的严酷真理。他意识到了这个真理,却无以名之,便如饥似渴地去寻找新的人,倾听有关真理的新的话语。在主降生节(11)前的斋戒期内,来忏悔的人固然不多,但是每个来忏悔的人,神父都要留住他们,把他们的忏悔延长好几个小时,刨根究底地、执著地盘诘他们,非要窥探到他们心灵中最隐秘的角落才肯罢休,而这样的角落是连他们本人也很少去看、甚至害怕去看的。他并不知道他所要探求的是什么,他只是无情地把灵魂赖以维持、赖以生存的一切,全都抖出来看看。他残酷地、恬不知耻地向忏悔者提出各种问题,他脑子里已经产生的思想已使他忘掉了畏惧。没消多久,瓦西里神父已经明白了,那些把同一真理像讲给上帝本人听那样讲给他听的人,对于他们自己生活的真理却并不了然。在他们数以千计的渺小的、不相一致的、相互敌对的真理后面,影影绰绰地露出一个巨大的、主宰一切的真理的模糊轮廓。所有的人都意识到了这个真理,都企待着这个真理,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用人类的语言来表达这个真理——这个关于上帝、关于人类、关于人生的神秘莫测的命运的巨大真理。

瓦西里神父开始感觉到这个真理了,有时候他觉得这个真理就是绝望和极度的恐惧,而有时候又觉得这个真理是怜悯、愤怒和希望。虽然从外表上看,他还是跟过去一样严峻和冷漠,可是他的理智和心灵却已经融化在这个不可知的真理的烈焰之中,他旧的躯壳中已注入了新的生命。

在主降生节前最后一周的礼拜二,瓦西里神父很晚才从教堂回到家里;在又黑又冷的门厅里,有一个人用手拦住了他,并用嗄哑的声音悄悄地对他说:

“瓦西里,别进屋去。”

从讲话时那种惊恐不安的口吻听来,他知道这是他妻子,便站停了下来。

“我已经等了你一个钟点了。浑身都冻僵了!”她突然打了个寒战,牙齿抖得咯咯作响。

“出了什么事?走,进去看看。”

“别去!别去!你听我说!小娜思佳……我刚才进屋去,看到她在照着镜子,学他的样子做鬼脸,手也学他的样子……”

“走,去看看。”

他用足力气把挣扎着不肯进屋的妻子拉到了屋里。她由于冷,再加上害怕,浑身索索发抖。她一边惶惶然地向四下里张望着,一边把经过情况讲给丈夫听。她当时进屋去打算给花浇水,却看到小娜思佳默默地站在镜子前,镜子里映出了她的脸,那脸跟平常完全不一样,呆滞得吓人,嘴巴怪样地歪扭着,眼睛变成了斜白眼。然后小娜思佳又默默地举起双手,学那白痴的样,死命地弯曲着手指,去抓她自己在镜子里的映像——而周遭又是那样地静,这一切又是那样地可怖,简直不像是真有其事,神父妻子惊呼起来,喷壶掉到了地上。小娜思佳一溜烟逃掉了。直到此刻,神父的妻子还确定不了这究竟是真有其事,还是她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