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8/36页)

瓦西里神父依然一声不吭,只是愤愤然地审视着妻子苍白、憔悴的脸。她语无伦次的话音刚落,无法打破的可怕的寂静,重又用无数的铁环紧紧地箍住她的脑袋和胸脯,从那里挤出没头没脑的鲁莽的话:

“可我知道!……可我知道!神父,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神父妻子突然住口不说了,恐惧地往后退了一步,离她丈夫远些,“你……不信仰上帝了。你就在想这件事!”

她话刚一出口,就意识到这话言之过重,便张开浮肿的嘴,作出一个可怜巴巴的笑容,请求丈夫原谅她失言。她的嘴唇有好多地方被咬破了,被伏特加烧伤了,红得像血一样。后来,她释然了,因为神父听她这么说后,虽然脸色骤变,却用教训的口吻,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这话不对。你说话前,应当先想想。我是信仰上帝的。”

夫妻俩又不再作声,又是一片寂静。但是在神父妻子的心头却涌起某种温情脉脉的感情,好似温暖的水流一般,团团围住了她。她垂下眼睛,羞愧地央求道:

“瓦夏,我可以稍微再喝一点儿吗?喝一点儿后,我好早点儿睡着。要知道已经夜深了。”

她斟了四分之一杯伏特加,迟疑了一下,又加了点儿,然后按照女人喝酒的方式,一小口接一小口地把这杯酒饮尽。胸口顿时变得热乎乎的,她渴望热闹热闹,寻寻开心,看到亮光,听到响亮的说话声。

“瓦夏,你知道咱们该做件什么事吗?咱们应该来打扑克,玩‘捉傻瓜’。你去把娜思佳叫来。那可够意思的了;我喜欢玩‘捉傻瓜’。瓦夏,亲爱的,去叫她!你答应我,我就亲亲你。”

“时间太晚了。她已经睡了。”

神父妻子跺了跺脚。

“去喊醒她!……喂,快去。”

小娜思佳来了。她长得像父亲,瘦瘦的,高高的;一双大手由于干活而又粗又硬。她冷得发抖,紧紧地裹着一条短披肩,默默地洗着油污了的纸牌。

在这深更半夜,无论人,无论畜生,无论田野都早已入睡了,可神父一家三口却坐在这间所有家具都七颠八倒地挪了地方的杂乱无章的屋子里,玩着开心有趣的牌戏。神父的妻子开着玩笑,咯咯地笑着,抽冷子偷主牌,她以为大家都跟她一样,也在快乐地欢笑,但是只消她话音一落,那无法打破的可怖的寂静便又立刻在她头顶上合拢来,压迫得她透不过气。使她感到不寒而栗的还有那两双皮包骨头的沉默的手;这两双手无声无息地慢吞吞地在桌面上移动,仿佛它们已脱离人体,单独地活着。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但是疯狂的醉意壮了她的胆,她急于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怪物在作祟,于是抬起眼睛,望着桌子上边,只见从黑暗中戳起着两张同样冷漠、同样惨白、同样忧郁的脸,这两张脸不停地晃动着,像是在跳一种古怪的沉默的舞。神父妻子嘟哝了句什么,又喝干了一杯酒,那两双皮包骨头的手重又没一点声音地移动起来,而寂静却开始发出嗡嗡的鸣声,她觉得桌旁多了一个人,出现了第四个人。那人用凶猛地蜷曲着的手指翻阅着一张张纸牌,然后把手指伸向神父的妻子,像一群蜘蛛一般,从她的膝盖直向她的喉咙爬去……

“你是谁?”神父妻子霍地站了起来,喝问道,使她感到诧异的是其余的人也都站了起来,惊恐地望着她。而其余的人一共只有两个:丈夫和小娜思佳。

“娜思佳,你放心。就我们三个在这儿。没有别人。”

“那么他呢?”

“他在睡觉。”

神父的妻子坐了下来,有一瞬间,一切都停止了晃动,牢牢地停留在原地。连瓦西里神父的脸也变得和蔼了。

“瓦夏!他会走路以后,我们可怎么办?”

小娜思佳回答说:

“今儿我给他吃晚饭的时候,看到他一只小脚在牵动。”

“瞎说。”神父讲道,然而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显得喑哑乏力。

神父妻子顿时觉得一切都被猛烈的旋风卷了起来,连灯火和黑暗也在飞舞,无数没有眼睛的幽灵从四面八方摇晃着身子,朝她扑来。它们摇来晃去,肆无忌惮地爬到她身上,用蜷曲的手指摸她,撕她的衣服,掐她的喉咙,揪住她的头发,把她往什么地方拽去。她一面死劲地用折断了的脚趾甲抵住地板,一面惨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