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4/24页)

那天夜晚,在遭遇空袭警报之后,火车不得不停下来,可是很快又豁出命去似的开动了。它疯狂地穿过咸龙桥的时候天已经发白了。早上不知道又接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命令,火车在清化车站停下来,避让逆行而来的列车。

火车的鸣笛声刺耳地响起,同时还有车厢里发疯似的叫骂声,吵醒了昏睡在角落里的阿坚。他腾地一下起身,来不及跟任何人打招呼就跑到车头的门边,跳了下去。火车站破破烂烂的,月台上有一些弹坑,在早晨的阳光下看起来很恐怖。四周一片死寂,看不见一个活物的影子。

阿坚跳上一节车厢去找阿芳,匆忙地在车厢中间穿行。这些简陋的黑乎乎的车厢,每一节都差不多,都静静地关着门。

车门打开,有几个人从上面跳下来,分不清他们是士兵还是老百姓,衣衫褴褛,头发也十分蓬乱,边走边打哈欠,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夹杂着酒气。他们进了车站,消失在那破破烂烂的物品堆里。不知为何,直觉告诉阿坚,这几个刚刚下来的人,就是那天夜晚跟阿坚和阿芳同一个车厢的人。

他赶快把门打开冲了进去。车厢里还有点黑,晨光从铁栅栏的缝隙里照射到地板上。那节车厢那天晚上遭受了太多轰炸,车壁和车厢顶都被炸开了几个洞。好多麻包被炸开了,大米撒得满地都是。

阿坚一眼看见阿芳靠在一堆装大米的麻包上坐着,她的两条腿蜷缩着,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头发披散在肩膀上。

“阿芳。我说,那边的那位是阿芳吧?”阿坚的声音怯怯的,有一点不自信,他轻轻地呼唤着。等他走近,他的膝盖就像瘫软了一样,突然跪了下去。

阿芳抬起头来。她双颊惨白,似乎消瘦了很多,看起来是那么陌生,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他似的。她的胸衣被扯坏了,脖子上还留有很多擦破的伤痕。

“阿芳!我是阿坚啊,是我呀!”他咧开嘴笑了,异常高兴,跪下去,一把抓住阿芳的肩膀,“你认不出我了,难道认不出我了?我身上到处是炭灰,我在车头,我不得不趴在车头嘛,阿芳你明白吗?为了不被甩下去。实在是幸运啊,你……这是怎么啦?”

阿芳紧咬着双唇,任凭双肩被阿坚紧紧抓住,一声不吭,毫无表情地凝视着他,那种茫然和陌生仿佛要阻止阿坚继续问,也阻隔了他的感情。阿坚很惊慌,他摇着阿芳的肩膀:“你别害怕,会回去的。我送你出去,别担心。不过,你没事吧?你怎么啦?发生什么事情了?”

阿芳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去。

阿坚用手把阿芳的衣襟合拢起来,想给她扣上扣子,可是扣子都被扯掉了,一粒都不剩。胸罩露了出来,一根肩带还长长地垂了下来。在惊恐和颤抖中,阿坚帮她拉紧衣服,扣住,又为她遮挡身子。

阿芳的胸部冰凉,沾了很多汗水。那时阿坚才17岁,在这样的年龄,他哪里懂得什么人生,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他只是觉得伤心,一种莫名的痛苦袭来,眼泪不知不觉地涌了出来,流淌到脸颊上,咸咸的。他的喉咙不知为何好像也被堵塞了,嘴颤抖着,好久才说出一句:“我们下去吧,离开这个地方。你能站起来吗?我们下去吧?”

“好的。”阿芳轻轻说道,她抓住阿坚的手,慢慢地站起来,踉踉跄跄的好像无法立直。

“哎哟。”阿坚吓了一跳,伸手抓住阿芳的肩膀。

阿芳是什么时候受伤的呢?她右腿上的绸裤也被扯坏了,露出了大腿,还留有从大腿流到膝盖上的血痕。

阿芳并拢双腿往下看,原来血流了那么多,湿乎乎的,一直流到小腿上,流到脚跟上。

“坐下,你先坐下。”阿坚又慌忙说道,“你受伤了为什么不说啊,你不知道吗?痛不痛啊?”

阿芳摇了摇头。

“坐下,我把衣服撕下来给你包上。”

“不要!”阿芳轻轻地叫着,就像一声叹息,她推开阿坚,“不用包扎,没什么事情,没有受伤。”

“可是……”阿坚慌忙放开了阿芳,怔怔地看着她。

她颤抖着走向门边,下身还流着血,可能她真的不觉得痛,只是眼里有一种麻木和惊慌。她的样子是那么憔悴,而且衣衫褴褛,头发像是被风吹乱了,皮肤上到处是擦破的伤痕。这难道不是受伤了吗?

阿芳突然停下来,站住了,阿坚急忙上前搀扶着她。一个男人爬上车厢,他宽阔的腰身把车厢开着的门缝给堵上了。车厢外面已经阳光灿烂。沉重的声音回响起来,火车的鸣笛也响了起来。火车往回开了!阿坚想。

“下去干吗?想在这里下去呀?”刚出现的男人凶巴巴地站在阿芳面前大声说道,他说话带南方口音,十分粗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