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3/24页)

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吧,这种生活机遇也被错过了,他们错过了这崇高完美的精神生活的机遇。他们原本生活在艺术世家,先天具有那样的禀赋。虽然那种极具人文价值的艺术一度遭遇冷落,但是一旦错过,何尝不是一种遗憾。

在战后最初重逢的那些日子里,表面上是欢乐的,实际上却充满不和谐的因子。

阿坚偶尔顺着阿芳,去剧院观看一些有阿芳出演的歌剧,尽管他并不喜欢那些演出。夜晚去看那种演出,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难言的酷刑。丝绒幕布拉开后的头几分钟,他就羞愧得不知道眼睛该朝哪儿看,他实在为阿芳他们那群演员感到难为情,也替编剧、导演、乐师、舞台设计的美工、化妆师以及观众感到难为情。他实在无法欣赏那些毫无才华的粗浅表演,那些俗气的、赤裸裸的表演,简直是对战后精神生活的一种残害。不过,这种难为情比起看那些轻音乐的舞台剧来说,程度还要轻一些。

节目开始之后,他总是伺机悄悄溜到外面去。夜色中,他独自坐在剧院旁边的椅子上,感觉比在剧院里要轻松畅快许多。他通常一直坐到演出结束。随着阵阵脚步声和谈笑声,人们纷纷走出剧院,边走边谈论那些粗俗的表演。听到这些,他为阿芳而痛惜,心里无比难受。

战争结束后,人们可以重建家园,可以恢复从前的生活,但是精神财产,那些崇高的东西一旦受到破坏,出现断层,就很难再恢复原貌了。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天,那是他入伍的前一天。那天夜晚,他去向阿芳的母亲辞行。老人家正生着病,静静地坐在太师椅里,面容苍白,几乎没有跟他说什么,只是无声地流泪。

深夜,阿坚预备告辞,跪下去亲吻阿芳母亲那双瘦削的手,而她吻了吻他的前额,轻轻地捋了捋他的头发,跟阿芳说:“你替我为阿坚弹一首告别曲吧。”

虽然面有难色,阿芳还是听话地坐在钢琴前,把头抬起来,看着阿坚问:“你喜欢哪一首呢?”

“我呀?就弹一首伯母和阿芳你喜欢的吧。”阿坚不知所措地回答,然后看着手抄乐谱旁边的半身铜像,补充说道,“好像阿芳喜欢莫扎特,我也喜欢。”

“哦,不会是《生在此死亦在此》吧?”阿芳轻轻地笑了,“还是《泸江长歌》?”

“也不错,阿芳,文高作曲的嘛。”阿芳的母亲说道,“不过,你还是弹莫扎特或《月光曲》更好些,更适合送人上战场。”

阿芳木然地开始弹奏,琴声起初有点游离,而且显得死气沉沉。当她全身心投入演奏之后,就好像突然迸发出了灵感,弹得好极了。她忘我地弹奏着,脸颊渐渐变得绯红,一小缕头发从额头上散落下来都浑然不知。

阿坚起初还因为自己不懂音乐有点难为情,可是,阿芳妙手弹奏出来的梦幻般的音乐深深吸引了他,让他听呆了。曲子进入第三乐章的尾声时,阿芳摁在琴弦上的双手突然将欢快的曲调转成深沉的悲伤。那悲伤好像是来自弹琴人的内心,而不是曲子原有的乐章。阿坚禁不住热泪盈眶,伸手捂住眼睛以掩藏他流淌的眼泪。这是一份伟大的感情,他的心里充满一种至高无上、无边无际的爱恋,那是一种对阿芳彻底的仰慕和臣服。

“正是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阿坚想道,他极力地想描绘出阿芳低头的面容,她忘情弹奏的样子简直就像仙女一样美,“我在少年时期就预感到自己之所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在那个地方长大,然后参军,无论死活,一切都是有缘由的。那就是为了爱,就是要爱她,这爱会永久持续,但这也是一种痛苦。”

可是现在,那一切都到哪里去了呢?几乎从那一刻起,无情的风就一直吹向他们的世界。多年以后,他只能独自沮丧地坐在桌边写作。从早上开始,他就一直坐在桌边,很快到了中午,又到了晚上,一天就那么过去了。在静悄悄的房间里,他独自一人,在一摞稿子里写那些熟悉而亲切的英雄,那些已经牺牲的英雄,他们仿佛是从遥远的洪荒时代来到他的书稿里。写他们的故事时,阿坚暗自垂泪。他的心是那么沉重,那么痛苦。不过,眼泪和忧伤对他来说又常常是一种无声的安慰,一直是这样,总是这样。

阿坚又想起了20多年前的那个清晨,他猜想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阿芳身上,在那节他不知道的车厢里。他希望自己忘记那件事情,毕竟时间过去太久了。

老天啊,为什么要做如此的安排,为什么要让他和阿芳在草市火车站碰见,又是什么力量驱使她产生了要送他一程的念头?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或许这就是命运。

是的,这是他已经很久不去想却又从未忘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