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第9/14页)
泰德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就是他们在学校见面、身上蹭上油漆的那个晚上。那时弗朗西丝想,此前那些忍耐都是值得的,只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她忘了痛苦,就像人们说的,你总是忘了生孩子的痛苦。
现在她想起来了,那只是个预演,她编来折磨自己的。现在是真的了,泰德会回到汉拉蒂,但是不会回到她身边了。因为事故发生的时候他们在一起,他会恨她,至少不愿意想到她,想到她就会想到那件事。而假设孩子活下来,成了瘸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对弗朗西丝来说是这样。他们一定想离开这儿,泰德说过格丽塔不喜欢这儿。他很少在弗朗西丝面前提格丽塔,这是一次。格丽塔很孤独,她在汉拉蒂过得很不自在,现在一定更不喜欢这里了吧?弗朗西丝夏天时的想象将会在来年夏天变为现实。泰德会离开这里,回到妻子身边,很可能此刻就拥抱着她,安慰她,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和她说话。他说过不和妻子说芬兰语,是弗朗西丝问的。弗朗西丝能感觉出来,他不喜欢这个问题。他说自己几乎不会说芬兰语,她不信。
芬兰——乌戈尔部族的起源蒙着一层神秘的色彩,百科全书里这样写道。这个说法让弗朗西丝感到很高兴,她没想到,百科全书会承认这种事情。芬兰人曾被称为达瓦斯蒂人和卡累利人,进入十三世纪很多年以后,他们都还是多神教徒。他们信仰三种神:空气之神、森林之神和水之神。弗朗西丝知道这些神的名字,让泰德很是吃惊。“尤科”“塔皮欧”“阿提”,泰德从来没听说过。他所了解的祖先可不是那些温和的多神教徒。据百科全书介绍,在有些地方,居住在森林里的马扎尔人仍然在向鬼魂献祭。泰德家是被驱逐出芬兰的,不是在到处都是松树和白桦的北部森林,而是在赫尔辛基的会议厅和报社办公室,在演讲厅和校对室。这是家里人教泰德要记住的。在他的记忆里,没有多神教的祭拜仪式(弗朗西丝说到向鬼魂献祭的时候,他说“胡说”),有的是这样一个时代:秘密印刷机、天黑之后散发传单、注定失败的示威和光荣的入狱。他们用示威和宣传来反抗瑞典人,反抗俄国人。俄国进攻芬兰,芬兰与德国正式结盟,泰德的忠诚没有着落了。他当然不会忠诚于加拿大,他说现在在这里他被看作敌国人,并受到加拿大皇家骑警队的监视。弗朗西丝简直不敢相信有这种事。不过泰德好像很自豪。
秋天,在干燥的树林里散步时,泰德告诉弗朗西丝很多事。她真应该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惭愧。泰德讲西班牙内战,讲俄国的事情,弗朗西丝听着,虽然表面上在正常地问答,但脑子一直在走神,不时盯着哪根栅栏或哪个土拨鼠洞发会儿呆。
主要意思她能抓住,泰德认为总体来说社会在走向失败,而战争,人们眼里这场巨大的、但很快就会过去的危机,实际上只是这种状况的自然表现。只要弗朗西丝说有一丝希望,泰德就会反驳她,并解释为什么到现在为止所有制度都注定会失败,一场灾难接着一场灾难,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彻底的毁灭。”
说这句话的时候,泰德看起来是那么满意。既然这种想象可以让他如此平静和满足,她还有什么可争辩的?
“你真黑,”她把泰德的手翻过来,说道,“我还从没见过这么黑的北欧人呢。”
泰德说芬兰人有两种相貌,马扎尔人的相貌和斯堪的纳维亚人的相貌,肤色一个深,一个浅;而且这两种相貌好像界限分明,互不混杂,在同一个地区、同一个家族之内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来,从未改变。
“格丽塔家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说,“格丽塔是纯粹的斯堪的纳维亚人,骨架大,骨骼长,是长头的……”
“什么?”
“长头的。她是白皮肤,蓝眼睛,浅色的头发。可是她姐姐卡尔特鲁德的皮肤就是棕色的,眼睛有点斜,肤色非常深。我们家也一样,鲍比像格丽塔,玛格丽特像我,露丝——安像格丽塔。”
听泰德说格丽塔,说“我们家”,弗朗西丝觉得既扫兴又好奇。她从来没问过他,从来不提他的家人。开始的时候,泰德也不提。他说过的两件事留在了弗朗西丝的记忆里。一件是他和格丽塔结婚的时候他还在靠奖学金的资助上大学;在他毕业、找到工作之前,格丽塔一直在北方,和家里人住在一起。这让弗朗西丝不禁想:那个时候格丽塔是不是怀孕了?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和她结婚的吗?泰德说过的另一件事——他和弗朗西丝商量见面地点时顺便提到的——是在那之前他从没有过不忠的行为。出于天真或自负,弗朗西丝一直在想这件事。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连串人中的一个,但是“不忠”这个词(他甚至没说对格丽塔不忠)确实暗示了某种联系。它将格丽塔置于聚光灯下,让他们看着;格丽塔坐在某个地方等着。她冷静、正派、有耐心,是受害者;这件事给了她光荣,泰德给了她光荣。